在馬背上戰鬥,與以自己的雙腳來掌控前進方向的步戰相比,對於戰士的心理素質以及身體的協調能力,都擁有更高的要求。
以劍術為例,在進行步戰的時候它講究的是步伐和動作的一體化,掌握好力度收放自如以達到長時間的持續對招——這是因為步戰的情況下雙方所處的交戰距離極其相近,只要進攻方和防守方的實力和裝備不是極其懸殊,基本上戰鬥就要靠彼此的體力和耐力以及對於局勢的判斷力來決定成敗結果。
兩軍對壘或者生死決鬥,采取步戰的形式除了弓箭以外任何近戰的冷兵器通常都逃脫不開這種格擋反擊的持續性戰鬥的局面。很顯然,穩打穩扎就是步兵戰鬥的真諦——而這一點也正是它與騎兵最大的區別。
戰馬本身的體重和力量,遠超人類的加速奔跑的能力,這一切結合在一起使得成建制的騎兵自誕生以來就一直都能夠在正面戰場上所向披靡。不論是拉曼帝國所擅長的那般運用它作為奇襲包抄的手段還是西瓦利耶和亞文內拉人鍾情的陣列衝鋒,這一兵種面對步兵所擁有的優勢是壓倒性的,但騎兵受製於馬匹數量和騎手訓練所需的時間和金錢的限制,自古以來卻一向都只是作為精銳部隊而存在。
唯一一個真正意義上算是所有的兵種都是騎兵的也就只有阿布塞拉大草原上的遊牧民族了,只是即便這裡的絕大多數人都懂得馬背上的騎射技巧,真正的武士階級和普通的牧民在器械服裝乃至於射箭的技巧上,也仍舊擁有著涇渭分明的差距。
不同於持續進行的步戰,騎兵的戰鬥,往往只是在一瞬之間。
號稱騎士之國的西瓦利耶十分盛行的騎槍比武正是將這種美感演繹到了極致的存在,在百米以上的長方形或者橢圓形的賽馬場盛裝而行的騎士手持空心易碎的材料製成的騎槍在兩側入場接受觀眾們的歡呼,之後馬蹄輕蹬,緩步跑出之後逐漸加速,在雙方交錯而過的一瞬間——向著對手刺出。
凝聚了戰馬奔跑起來的巨大能量的這一擊,需要極度的專注力和準確的判斷能力才能夠穩穩地命中。與步戰截然不同雙方都處於高速運動之中的馬背上的戰鬥,普通人光是保證自己不從這個不停甩動的座位上摔下去就已經足夠的困難,哪裡還有余裕能夠去揮動武器更別提要命中對方。
即便是弓騎兵,在難度這一點上面亦沒有多大的區別。草原的戰馬雖說經歷過歷代馴化性情較之西海岸更為溫順平和,不會隨便地就把主人給甩下去,但要能夠踩著馬鐙做到雙手松開韁繩仍舊在疾跑的狀態下時設法保持平衡並且張弓搭箭射出箭矢,顯然不花上個幾年的功夫,都不見得能夠初步地掌握。
狩獵大部分奔跑速度遠不如馬匹的獵物是一回事,攻擊行動緩慢的商隊和步行傭兵的隊伍是一回事——在對方緊抓韁繩壓低身體不考慮別的只是全速逃跑的情況中,要在不減緩自己戰馬的速度以至於被對方甩掉的條件下仍舊做到穩穩當當地張弓搭箭,這種層次的技巧即便在草原人當中也必須是精英才得以掌握。
“啪——咻——”飛馳的箭矢,以極高的速度朝著一頭白發的少女后背射去。
距離找到葉卡捷琳娜——或者按照小米拉的叫法:莉娜——已經過去了五天的時間,由於賢者的存在他們這一路上雖說不甚豐富總算還是能夠保證充足的口糧,而在經歷過三天連續朝著同一方向進行急行軍確信身後沒有追兵拉開了相當長的距離以後,三人在第四天開始回歸到了較為緩慢且休息時間更長的巡航速度,讓疲憊不堪的馬匹和自身都能夠得到足夠的休息。
三天時間的極速奔波還不至於是人和馬的極限,在擁有足夠食物和一定時間休息的情況下即便是體弱的莉娜也還只是顯得比較疲憊,若是要強行繼續急行軍的話他們還能再做三天。但亨利經驗豐富到不至於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在這種地處茫茫草原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情況下最要不得的就是把自己逼迫到極限,求生狀態下能夠節省一點體力就意味著在必要時刻能夠發揮出來的手段會更多。
深諳這一切道理的賢者於是帶領著兩位洛安少女減緩了速度開始以郊遊的心態養精蓄銳——而事實再一次證明,亨利做出了正確的決定。
紅嘴雀氏族的營地本就處於阿布塞拉的西方靠近坦布爾山脈的方向,而當初營救莉娜的下人所居住的地勢較低的區域正好對著南方,於是水到渠成地他們自然是就這樣打算一路逃向西海岸的索拉丁高地地區。這也是之前因亞吉會對亨利說“家主那邊就由我回去報告”的一個原因,兩方人馬分道揚鑣,賢者這邊直接就朝著西海岸那側趕去,去完成他前往這邊一開始的目的。
阿布塞拉廣闊無垠,靠近西海岸的這一側不同於南境擁有崎嶇的森林地形而且樹木繁多是一望無盡的平原,因而趕起路來反而要更快一些。加之以索拉丁南部的西海岸國家勢力實際上向著草原地區也延伸出相當的距離,從紅嘴雀氏族那邊出發的話,粗略估計只需要七到十天的時間就可以望見西海岸人的聚居點——這比起當初從南境出發要方便上許多,也正是為何歷年以來針對草原人的大型戰爭通常都是從索拉丁高地這邊發起的緣故——而在這樣一系列的前提條件下,這麽一個衝突劇烈的地區,自然是不會有任何實力更強可以選擇更好的地帶的草原氏族,會在這裡盤踞的。
如同紅嘴雀這樣的小氏族正是本著燈下黑的原理才鑽空子找到了那一片尚且算作肥沃的水邊營地,若不是因為這裡久經風沙的話恐怕也還輪不到他們來。而這自索拉丁南部延伸至阿布塞拉草原深處的漫長的一段除了野草以外幾乎沒有什麽資源但卻在千百年來見證了無數鮮血和死亡的廣闊大地,也正是他們三人逃跑路線的最佳選擇。
只是從一開始我們的賢者先生就從未打消過警惕,艾本尼的個人能力相當優秀,若不是穆斯塔法這個蠢貨拖了他的後腿的話只怕紅嘴雀氏族早就已經發展壯大。因而亨利——或者其他對於草原的歷史有些了解的人——會想到從這片草原勢力缺少的地帶通過,沒有道理他就沒法想到。
只是即便能夠想到,艾本尼手中可以打的牌也並不多。穆斯塔法的愚蠢決定了他要調動紅嘴雀裡頭的人勢必會經受層層阻撓,雖說以那位肥胖油膩的族長好面子的行為因為莉娜被救走的事情而憤怒想要找回顏面的可能性也是有存在,但像他這種人更喜歡做的事情通常都不是對著外敵而是跟自己的親人窩裡鬥——之前在外人面前毫不留情地數落艾本尼那件事情就可以看得出來,這會兒也只怕是在一邊享用商隊留下的物資一邊指責艾本尼的失責吧。
那位草原人的指揮官想要繼續追擊的話,面對的困難並不會比他們這些逃亡者少上多少。加上實際上即便是追回了莉娜,紅嘴雀短期內所真正能夠獲得的也不過是一次蕩氣回腸長了顏面的談資。洛安人的公主殿下在他們的手上是發揮不出什麽作用的,就算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的話他們可以把她的身份宣傳出去讓對洛安王族有需求的人前來提價從而獲得利益——但你仔細想一想:若是真的有人打算前來救援還會輪得到亨利他們一行人嗎?至於另一個可能對洛安王族感興趣的,強大又不可一世的奧托洛帝國豈是這種渺小的草原氏族擁有資格去討價還價的,在暴露出掌握有洛安公主的消息的瞬間,他們就會連同莉娜一起在奧托洛飛龍騎士的攻擊下成為一片不起眼的余燼。
種種的因素共同地導致了追擊亨利他們三人只會是一次沒有實際利益又艱難險阻多多相當不劃算的行為,但面子這個問題可大可小,即便是一些可以一笑而過的問題很多情況下也最終會演變成血流成河的戰爭——不論是穆斯塔法的施壓還是艾本尼的本願,當第五天恢復了不少的精力,正在進行就餐的時候注意到地平線的遠方出現的一支十幾個人的騎兵隊伍以後,亨利確信了對方最終決定要出這一口氣的事實。
茫茫的野草只有半人不到的高度,一望無際視野極為空曠,沒有任何可以躲藏的地形在他們瞧見對方的一瞬間對方也就發現了他們。
距離尚且有一些,迅速地收拾好了東西胡亂地塞到皮包裡頭以後三人立馬地就翻身爬上了馬背,緊張加上仍舊經驗不足莉娜失敗了好幾次才成功地在米拉的幫助下爬了上去,而白發的洛安少女來不及穿上自己的防具靈機一動乾脆解開肩帶拆成了兩半把背部的護甲給莉娜穿上為坐在馬後的她提供一定的防禦。兩個人簡單地用麻繩扎緊護甲以後莉娜緊緊地抱住米拉的腰,之後戰馬嘶鳴踐踏著地面上那一灘仍舊散發著熱氣的鮮湯迅速地遠去。
遠處的人馬迅速地調轉方向朝著他們的身後追來的事情證明了他們的來者不善,亞文內拉戰馬更強的衝刺能力將本就存在的距離優勢進一步地擴大,然而這一側的草原地形平穩幾乎沒有起伏而且方圓百裡都是一片荒蕪,即便好幾次都設法拉開了距離,無遮無攔的空曠視野也令身後的追兵一直都能夠緊咬不放,不論如何都沒有辦法真正地甩掉。待到衝刺結束本就背負著更多負重的戰馬開始粗喘氣的時候,草原馬驚人的耐力就被發揮了出來,距離眼睜睜地一點點縮減,莉娜不停地往回看小臉煞白而亨利和米拉則是不約而同地皺起了眉頭。
只是相比起來洛安少女單純的憂慮,賢者卻是因為另一些問題而產生了遲疑。
——假如他還沒有因為上了年紀而健忘的話,紅嘴雀氏族應該只是一個連三流都算不上的極其渺小的氏族而已。
那麽這樣的一個小氏族,派遣出來一支僅僅十幾個人卻能夠一路追尋過來並且很可能通過烹煮所散發的煙霧準確地判斷出自己一行人的所在方位,然後迅速地追過來並且在這會兒緊咬不放的精銳小隊的可能性——到底有多高呢?
以上的這些條件看起來似乎並不困難,但別忘了這即將被追上的人不是哪裡隨便的下級傭兵而是我們的賢者先生。他們騎乘的還是實打實的亞文內拉戰馬,這種只有貴族和擁有關系的人才能夠獲得的血統優良的馬匹即便耐力相對較弱,但那也是和優秀的草原戰馬相比擬的。兩個人這麽長久以來的旅行這些忠實的夥伴從來就沒有讓他們失望過,假如只是普通的草原馬的話顯然在最初的加速階段就會被遠遠地甩開——再加之以足夠優秀配得上這些戰馬能夠指揮它們以合適的陣型避開水坑始終不減緩速度的騎手——
“啪——咻——”箭矢襲來“叮——!”火花四濺“啊!”背後傳來的撞擊力道讓莉娜一個受驚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盡管由於情況緊急米拉並沒有把貼身的棉甲也除下來讓她穿上,但矮人精工製作的板甲即便缺少了內襯優良的弧度也仍舊能夠抵禦箭矢的傷害,僅僅留下一個淺淺的凹痕箭矢就落入到了身後疾馳而過的野草之中。
“放低身體!”米拉的大叫聲伴隨著風聲變得含糊不清,但緊接著她整個人都伏下去的舉動也帶著身後的莉娜一同,盡管這個距離的騎射當中被後方追擊的人的箭矢命中更像是運氣而非技術,但馬尾辮的洛安少女可不想碰這個運氣。
“啪——咻——”馬匹飛馳,而亨利抽空往回瞧了一眼,身後數十米距離緊緊跟著並且還在緩慢地拉近距離的那些追擊的人果然是一副草原武士的打扮,皮甲彎刀輕裝上陣的他們一共有十幾個人,其中不少人都雙手拿著弓箭腳踩在馬鐙上穩穩當當地維持著極好的平衡,朝著這邊有一下沒一下地傾瀉著箭矢。
“咻——”又一枝箭從賢者的面前劃過,雖然沒有能夠再命中這三人二馬,但在高速的運動當中這也已經是極高的準頭,他皺起了眉毛,這些人很明顯是來自於一個有能力進行精銳武士培養的大氏族,可是他們又是如何做到在這麽短的時間內跑過來找到自己的?不,從一開始,艾本尼到底是拿什麽東西來說服他們的——
“老師!”他這樣想著,而米拉在前面一聲大喊,亨利回過了頭,第一眼就注意到這邊的地面上出現了不少明顯是靠近坦布爾山脈才會有的裸露岩櫟——他們接近索拉丁高地了——“老師!溝!”米拉情不自禁喊出來的是亞文內拉的方言, 顯然相比起真正作為母語的洛安語,這才是她在這麽多年的人生當中最為熟悉的語言——山溝——
“拆掉胸甲,卸掉行李!”亨利的判斷極其果斷,米拉一手抓著韁繩另一隻手扯開了臨時固定用的麻繩,同時摸索著把固定在鞍座上的皮包連接帶解開,戰馬背負著的物資補順勢全部卸下“當——嘩啦——!”伴隨兩人經歷過長時間旅行的炊具和皮包都這樣翻滾摔落在了身後的一草原之中,而同樣將物資卸除為戰馬減輕了大量負重的亨利緊抓韁繩指揮著戰馬擠出最後一絲力氣進行了短距離的衝鋒。
“跳啊!”米拉大聲地喊著,喘著粗氣的戰馬上半身躍起後蹄狠狠地蹬地,屬於亞文內拉山地戰馬的驕傲在這一刻展露無遺,他們越過了這一道不算窄的溝壑,成功地落在了另一側的地面上。
沙塵揚起細小的碎石翻滾,而三人二馬絲毫沒有一絲遲疑地繼續前進。
“嘶籲籲籲籲——”
“阿迪拉!”
“必西帕!”
身後嘈雜的聲響和努力拉韁繩令戰馬停下的叫聲此起彼伏,顯然對於身材更加嬌小的草原戰馬來說跳躍過相同的溝壑是不可能的,這多少為三人爭取了一些時間,然而丟掉了所有的補給、裝備、燃料和食物,即便知道已經來到了靠近索拉丁的地區,他們接下去的路也並不會好走多少。
再加上追兵只是暫時性地被甩開。
這最後的衝刺,真可謂困難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