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曉長弓手優勢所在的,並不僅僅只有愛德華一人。
亞文內拉的山民們雖說善用弓箭,但這從來就不是他們所專屬的器物。若非弓手在面對全身重甲的貴族騎兵的時候實在是軟弱無力只能對付那些缺乏防禦的輕甲步兵和無甲的民兵,他們在亞文內拉和西瓦利耶這兩個國家當中的地位也不至於會這麽低微。
但不論如何,在更加先進而有效的板甲這種防具出現之前,弓箭曾經是佔據了極為重要的地位的。即便是以丹拉索戰斧聞名於世的斯京海盜,事實上在數百年前小型的劫掠團夥當中也會擁有使用先進弓箭的射手存在。雖然目的基本上是用來射殺試圖逃跑的人,但這種能夠隔開距離攻擊的武器就好像其他的任何武器一樣——它們只有相輔相成,沒有什麽絕對的某物強於某物。
而換算到雖然如今式微但仍舊在軍事城堡建築以及騎士隊伍指揮之類上面頗有建樹的馬克西米連貴族——或者說曾經的馬克西米連貴族——的身上,他們的種種嚴謹的思考到方方面的思維方式,自然也是體現在了這種馬米式建築的各個細節。
厚實的城牆內部開有約莫成年人一個半拳頭寬,一人高的豎型窄縫。刻意在構築城牆時留下來的這種縫隙是用來保護弓箭手的。在外頭的進攻方看來它只是一道狹窄的縫隙難以命中其中的敵人,而在內裡則是一個窄口向外的八字形,末端自然就是這條窄縫,弓手可以在城堡的內部左右移動瞄準射擊敵人,同時又能夠處於那厚實的城牆有效的防禦之中。
相比起來歌德式有四方形射擊口的尖頂箭塔和巴洛德式的城垛台階,這種身處城牆內部正面側面以及上方都被厚實的石塊所保護的設計更加地可靠——而繼承了馬米人一貫擅長全方面防守的思路,狼堡當然也不僅僅局限於這一種反擊的手段。
窄箭縫的設計誠然防禦力鑿鑿,但為了避免過多的開口造成脆弱點過多支撐力不足進而導致城牆本身面對攻城武器的防禦力不足,這種設計注定不能過於密集和繁多。由此引的結果自然就是弓箭手無法以密集的戰列投出足夠多的箭雨,零散的箭矢只能夠在面對小規模軍團的時候有效地保存實力,而遇到了如同眼下這樣人數驚人級別眾多的敵軍時,他們就必須做出另一個選擇——
“啪——!”昏暗的倉儲室半掩著的木門被一把推開“阿蘭——補給的箭矢呢!”頭戴鋼盔的軍士這樣高聲喊著,被他叫做阿蘭的年輕人是一個典型的亞文內拉山民,瘦長的身體亂糟糟的頭和皮料還有亞麻混搭布滿補丁的衣物,他剛巧從倉庫的內部抱著一大捆的黑鐵箭頭的箭矢朝著這邊跑了過來,保養箭矢用的油脂出一股不甚賞心悅目的味道,加上灰塵吸附在表面上把年輕人的衣服和皮膚都弄得一陣黑汙。
“找到了,軍士。”他開口這樣喊道,狼堡的貴族老爺們是不會亞文內拉語的,而要他們這些不識字沒文化的弓兵去學習西瓦利耶語顯然也不是一兩天就能夠做到的事,因此指揮的工作當然就落在了也懂得亞文內拉方言的軍士們身上。沒有共通的語言多少造成了一些壓力,所幸這城堡本就是為了戰爭而設計的,此刻他們需要做的只是按照計劃那樣各自堅守崗位就夠了。
“就這點了嗎。”阿蘭點了點頭,而軍士轉過頭換成西瓦利耶語對著外頭的貴族喊道:“爵士,二號倉也完了。”他這樣說著,外頭穿著鮮亮板甲的騎士點了點頭,朝著城堡中央伯爵所在的地方跑去,而軍士則拍了拍阿蘭的肩膀:“快,上樓梯。”
他這樣說完就下了樓梯朝著另一個方向跑去,年輕的亞文內拉山民愣了好一會兒,然後轉過身急忙從另一個方向朝著通向城牆頂部的樓梯跑去。
“噠噠噠噠噠——”“小心,阿蘭!”他剛剛登上城牆的一瞬間就有人喊了一句,阿蘭一個踉蹌躲開了一枚射上來的箭矢,懷中抱著的一大捆約莫有七八十枝的箭矢差點落下,他急急忙忙站起了身,正待朝著前方的夥伴露出他那山民獨有的淳樸笑容說一句謝謝時——
“奪——”自城牆下方斜著射上來從城垛縫隙本應向著天空射去的箭矢命中了站著的阿蘭眼眶下面的部分直直刺進了他的頭骨,年輕人幾乎是在中箭的一瞬間就死掉了,他手中的那一捆箭矢散落各地,而半彎著腰躲在城垛後面的另一名弓手跑過來想要拉住他但終究是慢了一步,他就這樣向著一側傾倒從十米高度的城牆上方直直朝著下方落去——但他仍是幸運的,比起那些其他部位中箭生不如死的雙方士兵,阿蘭的痛苦是短暫的。
短暫,而又渺小。
如同只能存活一個夏天的飛蟲那般。
“一!二!三——起!”站在用原木木樁釘成的巨盾後面,穿著老舊護甲的軍士大聲地喊道。前排的四五個人把手搭在了橫向的木樁上,青筋暴起一齊用力把沉重的巨盾抬離地面然後迅地向前奔跑了幾步再度放下,後面被傾斜巨盾所保護著的弓手和近戰手陣列緊隨其後。
“咻——奪、奪奪奪!”的箭矢破空之後箭頭深深扎入木樁之中的聲響接二連三地響起,盡管所有的人都因為這明顯是瞄準著他們攻來的箭矢而感到慌張,他們仍舊迅地抓住這個時機:“距離到了,距離到了,反擊,反擊!”軍士這樣高聲地喊道,十幾名躲在巨盾後面的弓手向後退出了幾步然後往後把弓弦拉到了耳朵的旁邊傾斜角度從巨盾的上方拋射出去,這是那些成熟的弓手的做法“等等,別走那邊!”而那些經驗不足的年輕人在緊張感的促使之下選擇了最簡短的路途試圖探個頭射一箭就躲回來的舉動則是令高聲阻止他們的軍士感到無比痛惜。
“啊啊——”幾個從巨盾的兩側跑出去或者探出身體的年輕弓兵都在一瞬間被射成了刺蝟,城堡下方百余米處的這片空地泥土的地面上零星插著許多沒有命中目標的黑色箭矢,更多的密密麻麻的它們還布滿了巨盾的表面為前面抬盾掩護戰友前進的人又增加了負擔,他們感到自己的雙臂因為用力過度而火辣辣地疼,自進入對手射程以來前進的這幾十米的距離就好像要花一輩子那麽困難,疲勞和緊張感共同促使著,他們咬緊牙關滿臉通紅地再度抬起巨盾,但也正是在這個時候,一聲遠比之前更為劇烈的:“咻嗚——”的聲響出現在半空之中。
“弩炮,退——”軍士高聲大喊著,但他話音未落一陣巨大的衝擊就降臨在了巨盾上頭,滿臉通紅地抬著巨盾的其中一人直接當場被穿過來的如同長矛一般巨大的半截巨箭扎了個對穿,而這還不是結束,上半部分本就被扎了一大堆箭矢的巨盾原本在這枚巨失命中了左側以後因為重量的緣故開始不受掌控地朝著左邊傾斜。
“撐住!撐住!”一旦巨盾倒下失去防禦的他們只能淪為犧牲品,軍士高喊了兩聲之後一步跑了過來也幫忙支撐起來,他憑借著自己的板甲優勢站在了左側暴露的位置拚命地支撐,但穿著鮮亮護甲的精英階級本就是重點打擊的對象,因而箭矢連續地命中了軍士側面的護甲,前面幾枚被成功地擋住隻留下凹坑就被彈開,但有一枚從他抬起手露出來的腋下弱點薄弱處刺了進去,擊穿了內裡的棉甲直直刺到了肌肉之中。
“嗯!”軍士出一聲悶哼但仍舊勉力支撐,眾人齊心協力總算把巨盾重新抬了回來,但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又有兩枚箭矢接連飛來,其中一枚在軍士剛好放下手臂的時候襲來擦了一下光滑的肩甲頂端然後直直地刺進了他的左側脖子。
“咳啊——”下意識地捂了了一下以後,軍士失去意識倒在了地上。“軍士!”旁邊的弓手們大聲地喊著,失去了指揮的他們有點不知所措,但緊接著又是之前那種強烈的聲音響起——這一次甚至更加劇烈。
“咻嗚嗚——轟!!”
“哢擦——”用來固定原木巨盾的長鐵釘在巨大的衝擊之中崩裂,重型床弩起的攻擊即便是原木巨盾也無法抵擋,本就傷痕累累的它在一瞬之間分崩離析,而暴露在弓箭手火力之下的這二十余人隻來得及匆忙地射出幾箭就倒在了地上成為了極增加的傷亡人數上面的又一筆數字。
“準備好——起!”後方更多的原木盾牌被抬了起來,而待到城堡上面防禦的箭雨攻勢開始逐漸疲軟的時候,待在稍微靠後一些民眾已經全部逃離了的小鎮一間三層旅館的頂部,萊斯基大公看了一眼愛德華,然後果斷地下達了指令。
“去跟查爾斯閣下說,攻城部隊該出了——”他這樣對著旁邊的洛安傳令兵說道,而率領著一支騎兵分隊還有全副武裝的步行騎士掩護手持盾牌使用攻城錘的步兵的中年人點了點頭,蓋上面甲扣上搭扣固定好之後就抽出了腰間的長劍:“隨我前行!投石機準備——放!”
“咚!”大斧砍斷了拉緊的麻繩。
“砰——咻嗚嗚——轟——”下方的負重朝著另一個方向甩出,長長的投石機末端將形狀不規則的石塊朝著城堡遠遠地甩了出去。
“敵方騎兵出現!”眼看著箭矢殆盡對方已經攻打到了面前的部分道沃夫博格那邊終於也是派遣出了自己的騎兵,自城門方向剛一出現就開始了衝鋒的伯爵家騎士和軍士們手持長劍一個折返就朝著躲在巨盾後面的步兵和弓手們殺去,身著輕甲的民兵們驚慌地四處逃竄但人類哪裡跑得過戰馬,在接連被單方面地斬殺了一百多人以後這支騎兵隊伍又朝著剛剛出現的查爾斯他們殺來。
“國王萬歲,伯爵萬歲!”為的騎士高舉長劍喊聲回蕩在周遭,而查爾斯回過頭對著自己身後同樣是亞文內拉貴族的騎士們說道:“為了亞文內拉的未來。”
“殺——”“殺啊!!”
“砰——!!”震天動地的重裝騎兵們狠狠地撞在了一起,一個交錯之間人數壓倒性劣勢的伯爵麾下的騎兵隊伍就這樣分崩離析,而為步兵和步行騎士隊伍爭取了時間和空間的查爾斯率領著麾下的騎兵隊朝著另一個方向再度拉開距離打算來一次回擊。指揮著步行騎士和攻城錘分隊的亞文內拉貴族騎士是城主閣下的兒子,與愛德華同齡的查理,這位年輕的瓦瓦西卡騎士抓住自己父親創造的時機帶領著將盾牌舉過頭頂如同烏龜一般的分隊迅地靠近到了狼堡的大門所在。
“準備——”查理高聲地用亞文內拉語指揮,但在下一個瞬間他察覺到了某種液體的聲響又忽然大聲喊道:“丟下盾牌,所有人散開,散開!”他這樣喊著,而作為精銳小隊久經訓練的這支部隊果斷地丟棄了好不容易建造的攻城錘朝著城門的兩側跑去。
“炸——”猶如油鍋炸開一樣的滋滋聲響從頭頂上傳來,城門上方忽然打開的缺口裡頭倒出了高溫的黑油,幾個站在過於靠近城門的位置太過靠前的步行騎士就這樣被整個人從頭頂澆了下去,他們裸露的皮膚瞬間通紅從盔甲的縫隙滲入的高溫液體越過了這層物理防禦讓他們喪命倒地。
“啪——”一枝火把被丟了下來落在了布滿黑油原木製成的攻城錘上。
“往回跑!”眼見著攻城兵器已經開始燃燒,明白任務無法完成的查理乾淨利落地命令存活下來的同伴朝著另一個方向撤離出去,焚燒起來的木製攻城錘重要卻脆弱的鍾擺結構很快被燒毀,而為了防止大火損壞了城門本身在頂部的伯爵家士兵又很快地從開口處傾倒下來大量的清水。
“呲——滋滋滋——”的聲音在查理他們的身後響起,伴隨著一股白色半透明的水蒸氣。攻城錘損壞而投石機投射出去的石灰岩也只能對厚實的城牆表面造成一些崩裂和剝離就碎裂落下——馬米式城堡如同外觀一般難以攻陷,雖然早有預料,但在耗費了三天的時間仍舊無法造成任何實質性上的損傷以後,遠處的愛德華也不由得是皺起了眉毛。
若是按照目前這樣的方法繼續進攻下去,兩個月都未必能夠攻得下來,有著加爾裡爾河充足的水源再加上早就囤積好的針對被圍城而準備的食物,即便箭矢和重型弩炮床弩的弩失消耗完畢,他們也可以就是龜縮在裡頭撐上好幾個月的時間。
——時間是道沃夫博格伯爵的同伴,可不是他們的啊。愛德華這樣想著,然後轉過頭看向了萊基斯大公旁邊空著的位置。
我們的賢者先生並不在這,愛德華已經四天沒有見到他了。亨利率領了很大一群人,在正面展開進攻的同時正在執行一個可以讓這一切更快結束的計劃。
這明面上的一切都只不過是掩飾。
即便它也已經是極其地血腥與殘酷。
“還有三天。”愛德華望著遠處開始往回跑的一眾黑點,默默地握緊了拳頭。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