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節的區別涇渭分明,但下一個季節是什麽時候到來的,卻總是要等到回過神來你才會注意到。
不知不覺間,亨利和米拉迎來了在東海岸的第一個冬天。
確認到這一事實,還是因為馬裡奧大叔掏出了隨身攜帶的帳本,想要計算看看自己返家的日子。
帕德羅西帝國的南方低地地區與陽光燦爛的帕爾尼拉是兩個世界。盡管這裡也有豔陽高照的日子,但它與雨天陰天的比例約莫是五五開,而不像帕爾尼拉那邊那樣是七三開,甚至於八二開。
令帕爾尼拉市民不由得嘖嘖稱奇的變幻無常在這裡屬於日常的一環,早晨到下午興許還豔陽高照的,到了傍晚,風就開始刮起來天色就變得陰陰沉沉的。
不多一會兒,雨就下了起來。
但還沒過多久,雨就又停了。大雨增加了濕氣,之後缺少持續雨水降溫令南部森林的晚上盡管才二十度少許,卻足以讓你熱得想要一頭扎進冰冷的溪水之中。
這也是為什麽這裡相對地人跡罕至的緣故。大部分的帝國居民都集中居住在少數幾塊地勢較高發展得較好的土地,而余下的這些並不是那麽適宜居住的,也就任由它歸於野生狀態了。
反覆無常斷斷續續的陣雨和氣壓變化在正式進入冬季的前幾天決定要大顯神威,於是類似於之前那次雨中逃亡的艱苦生活他們又接連遭遇了幾次。但經歷過那夜的事情以後團隊整體上下也齊心協力了許多,困難沒有使得他們遭受挫敗變得沮喪起來,反而令他們在處理各種事情上面變得越來越熟練。
日子過得飛快,眨眼之間他們就到達了這片在地圖上被標注為“巴格納托-奧裡金奈森林”的地區——這個詞匯在古典拉曼語當中意味著“濕原”,所以我們在那後面加上“森林”的描述並不顯得準確。若是在一位學者——或者賢者——眼裡,它會是一個愚蠢的贅述,因為濕原就已經涵蓋了森林的概念,在後面再加上森林就顯得像是“國家帝國”一樣沒文化。
但隊伍當中確實存在的那位賢者並不是一個喜歡顯擺的人,而對於現代拉曼人而言古典拉曼語也是屬於一種類似咒文的存在。所以即便是作為純正拉曼人出身的馬裡奧大叔他們,也都是用通俗化的說法,把這偌大一片地域統稱為“巴奧之森”。
入冬以後的第一個夜晚,是在有濕原之稱的精靈領土度過的。
單純這幾個詞匯組合在一塊兒,今夜會有的濕冷難受便也有了個大概。
這也是為何他們在下午四時少許就停了下來開始做扎營就宿準備的原因。巴奧森林雖然確實有小道存在,但這古老斑駁的石板路年久失修已經生長了許多青草,行走起來常常要小心松動的石塊導致輪子打滑。
由於天氣不甚寒冷而後知後覺的冬季另一個象征,變短的日照時間是他們提早扎營原因之一。余下的,還有因氣候原因而增加的準備工作。
一如既往,營地設在了路邊不太遠的地方。
不常旅行的人在選擇扎營地時常常感覺摸不著頭腦——哪裡看起來都一樣,哪裡看起來都沒什麽太大區別。
這是因為他們沒有能夠搞清楚一些基本常識的緣故。
扎營與長期住宿的需求其實差別不大,只是它的簡化版本而已。所以從自己平常住宿所需就可以推斷得出一個好的營地需要些什麽——周圍沒有太多的危險因素這是最基本的,不論來自野獸、魔獸或者智慧生命還是自然本身,這些因素都必須避免。
除此之外地面的高度和平整程度也十分重要。許多城鎮鄉村在建立起來之前都需要用鋤頭和鏟子重新平整地面,但在野外扎營的時候並沒有那麽多的時間,所以能選擇現成的當然是最好的了。
這些因素綜合起來考慮,道路附近自然就是較好的扎營場所了。
有人類活動蹤跡的地方動物會盡量避開,而盜賊們雖然會埋伏在附近搶掠,卻不會傻到把老巢設在這兒以方便軍隊圍剿。加之以最初為了節省鋪路所需消耗的人力物力肯定會對於地形進行規劃調整,考慮到保存維護的因素自然也不能建立在常年有自然災害爆發的地方,種種原因,前人的努力達成留下來的這些可以利用的要點,凡是有點經驗的冒險者都會善加利用。
盡量選擇簡單明了的方案不要搞太多花式,浪費時間與精力對自己和自己的隊友都有害無益,這是常年身處變幻無常的荒野之中冒險者和旅人們的常識。
但很是遺憾地,有的時候一些精力確實必須要去消耗。
隨身的小獵刀刀尖在柴火上面來回地炙烤,米拉靈活地翻動著手腕以避免刀刃表面被熏黑。
“來。”她抓住了貴族小姐的手掌,然後用極細微的動作,舉著烤火消毒過的獵刀靠近它。
“啊嘶——”瑪格麗特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她在顫抖,下唇咬得發白,然後一陣火辣辣的感覺傳來,米拉挑破了她掌心上的水泡。
“下次記得戴手套。”白發少女這樣說著,然後用乾淨透氣的亞麻布幫她包裹了手上的傷口以避免感染。之後回過神繼續前去幫忙劈柴。
“咻——咯嚓”木頭被順著生長條紋分成了兩半,然後再兩半,再兩半,變得越來越小。
旅人、冒險家到底有多堅強,這是出身環境優渥一切都有仆人處理的貴族小姐所難以理解的。
他們沒有柴房,也不需要柴房。
商人們只在馬車上放著一把斧子,遇到天氣不好的時候會用防水布包裹一下拉著一部分的柴火,但大部分的時候都還是就地取材。
對於這一切他們早已習慣成自然,因而即便是在這樣又濕又冷地上掉落的枯枝全都是水分完全無法用於燃燒的情況,他們也還是有著自己的方法。
帕德羅西帝國南部生長著許多常見的軟木,這種生長周期極快且較少樹枝樹乾筆直的樹種是所有旅人和冒險者的良好伴侶。它們可以很容地被斧子砍倒之後塑形,只需一捆麻繩和幾個手腳麻利的冒險者就可以在半天之內把幾棵這樣的樹變成一座單坡式的小木屋避難所。
而若是自帶了防水帆布的話扎起一片營地來所需的時間還會更短——但我們在這兒要說的,卻是關於火種的問題。
好的火種和乾燥的木柴燃料在某些情況下甚至可以起到決定生死的作用,而這種木材由於其結構特性的緣故,在周遭找不到乾燥的柴火時,就會成為最佳的選擇。
大號的雙手斧子用來伐木,砍倒以後再砍成方便加工的小截。之後由其他人用小號的斧子劈開,隻取中間奶白色的心木。
在樹皮和外圍層層包裹下,軟木類樹種的心木都是相當乾燥的。劈開取下這一塊作為燃料,但由於潮濕的緣故被稱作老人胡須之類的常見引火物也難以尋找,因此再用鋒利的小獵刀輕輕刮一小塊乾燥心木,使得表面浮起許多類似於手指倒刺那樣的小片,降低點火的難度。
之後便是老生常談的架構起篝火堆的小技巧了,木柴交叉或者橫豎擺放以保留有足夠的縫隙讓氧氣進來使得火焰燃燒迅猛。由小塊的燃料開始待到火焰燒起來再加大投放進去的燃料,數個小時的時間他們忙來忙去地準備了足以支撐數個晚上的燃料,而瑪格麗特也在這之中試著幫忙,但顯然她那嬌嫩的手掌並不能夠適應這種粗野的活兒。
於是,就有了上面的那一幕。
經驗豐富的冒險者、商人們讓這些在旅途當中遇到的麻煩和困難看起來可以被砍瓜切菜一樣解決,但是唯有實際去做了,才發現這其中的任何一項都是相當地累人。
掌握不對方法的話做起來事倍功半,而即便明白了訣竅,揮舞起相當沉重的斧子也不是誰都可以隨便做到的事情。
當瑪格麗特對我們的洛安少女能夠輕松地運用斧子還有小獵刀處理木柴表達傾佩的時候,她只是微微一笑,然後回答:“習慣了”
簡短又樸實無華的一句話難以囊括為此付出過多少心血和勞力,盡管從外表上看除了被曬得黑了一些我們的小米拉依然——至少在拉曼男性面前坐著的時候——是十分嬌俏可愛的女孩,但她那雙纖細修長手掌的內部因為揮劍練習和各種戶外工作早已經磨出了許多讓人有些心疼的硬繭。
瑪格麗特在被米拉那雙和同齡的自己相比顯得有些粗糙的手握住時,並沒有產生不適感,而是莫名地感覺到了一種力量和溫暖。
她想起拉曼人流傳已久的一則寓言:“那悠閑又美麗地浮在水面上的天鵝,在你看不著的地方雙腳正努力地跑動著。”
這正是我們的洛安少女給予她的感覺。
有些人只要取得一丁點成就就會想要布告天下弄得盡人皆知,米拉卻不然,她只是默默地做著自己的事情,一步一個腳印。
不張揚不炫耀——這又或許是因為她身邊那個人的緣故?周圍眾人忙忙碌碌,而唯一閑下來的瑪格麗特捂著自己剛剛挑破了水泡包著麻布的手掌,有一陣沒一陣地想著。
既然是共同旅行的,很多的事情自然無法避免,加之以亨利和米拉並沒有刻意地避開她,瑪格麗特也曾聽見米拉對著他使用了“賢者先生”這樣的詞匯。
雖然他們私底下對話使用的是西海岸通用語,但本就極大程度受到拉曼舶來語影響的它,這兩個詞的發音也是大同小異的,所以她可以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這個人是誰。
她或許,心裡有底。
只是這實在過於破天荒,她所接受的教育令她雖說仍舊保留有這年齡女孩常有的愛幻想天性,但卻也總能夠從現實的角度思考。
這也因此,瑪格麗特盡管隱隱有所猜測,卻是始終都不認為那會是真的。
那一定是某種形式的巧合,她無數次在心裡頭這樣告訴自己。
是因為恐懼嗎?
或許也並不盡然,盡管在許多私密的文獻當中都有著負面的描述,她卻曾一度把那個人當成自己的英雄過。
“鮮紅披風獵獵作響,彼自雪中走來,肩負鈴蘭,手握大劍,開口勸降。”
“我士皆驚懼,高呼噩夢降臨。軍團長弗朗西斯科為振士氣,駕馬提槍,單驥衝出”
“錯身而過,血花滿天,人馬俱損。”
“敵高呼其人其劍,冠與奇跡之名。”
“那劍之名喚為——”
“劈啪!”由於地面潮濕,木柴燃燒發出的聲響嚇了瑪格麗特一跳。她從回憶當中拉了回來,而也正巧,我們的賢者先生捧著一堆劈完的木頭就回到了她的面前。
“呀!”帕爾尼拉的貴族小姐嚇了一跳發出了丟人的叫聲,所有人都回過頭來看著她,就連亨利也是顯得有點莫名其妙——不過他畢竟是他。細想了一會兒再加之以對方不太敢看向自己,旅途當中也是一直跟米拉說話不敢與他直接交流的舉動,常人都可以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了,他要是還不懂,賢者的名號就應該丟一邊去了。
“哢嚓。”但眼下時機未到,有些事情,還是藏著掖著好一些。亨利放下了木柴。
在這之後就沒有太多值得提及的事情,他們忙忙碌碌地扎營完畢。少數幾名傭兵前去附近搜尋是否有新鮮食物但也隻帶回來了一些蘑菇,所幸東海岸人在製作食物方面的水平遠比西海岸人更高。在亞文內拉的話他們多半只能做成清水煮整個蘑菇配谷物糊糊這樣聽上去就讓人倒胃口吃起來更是能夠有效節省口糧的食物,帕德羅西人卻能夠將味道調理得恰到好處。
切成薄片的蘑菇,搭配鹹肉煮湯。由於肉本身就有許多的鹽分,他們不需要再額外敲鹽下去。
口味維持清淡即可,新鮮采摘的蘑菇鮮味被全部引誘了出來——而開胃菜便是這一鍋鮮湯當中的固形物。用乾麵包沾著湯喝,既飽腹,又使得整個人暖洋洋了起來。
但在這片異族領土上如此放松或許並非好事。
“哢——”亨利和費魯喬對上了眼,緊接著是米拉和菲利波,接下去那八名傭兵當中包括莫羅在內也有三人察覺到了氣氛的改變。
有悖常理地,其實在一片黑暗的野外當中,你更容易能夠察覺到是否有不速之客接近你身邊。
不是以眼去看,而是用耳朵去聽。
“蟲鳴。”
“停下了......”瑪格麗特小聲地喃喃說著,所有人的動作都停了下來,周圍一瞬間安靜得可怕。
“呼——”一陣風吹過,篝火變得搖擺不定,在周圍眾人的臉上投下時深時淺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