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宇先生?”　　低頭看著手中單薄得隻有一頁的資料，裴彬輕皺著眉頭，按著上面登記的名字第三次試著叫了一聲。

　　等了一會兒，還是沒有任何回應。

　　裴彬抬起頭，瞟了一眼自己面前這位打從他三十分鍾前進入病房以來便一直躺在病床上怔怔盯著天花板發呆的男人，緊鎖的眉頭忍不住皺得更緊了，歎息似的從口中長呼一口氣。

　　難辦啊！

　　不僅案子難辦，人也難辦！

　　裴彬是首爾中央地方檢察院的一位檢察官，目前正在接手一個交通事故的案件。

　　按理來說，這種案子原本是根本沒資格讓他這樣一個資深檢察官來親自調查的。

　　更何況，從明面上看，這案子有很明顯的痕跡表明這就是一樁普通的交通事故而已。

　　但是……因為案件雙方的身份有些特別，這案子經過一番波折之後竟然就轉到了裴彬的手上。

　　而接到這案子不過三天，裴彬就已經變得有些焦頭爛額了。

　　案件呢，實際上看上去十分簡單明了，就是兩輛車在一條盤山公路上相遇發生的交通事故，不過這兩輛車不是撞到一起，而是雙方在情急之下都打了急轉彎。就是一個比較幸運，隻是撞上了岩壁，另一個則就很不幸了，撞下了山崖。

　　一般來講，發生這類事故的原因可以有很多，比如酒駕、超速駕駛之類的。

　　可是現在問題在於，現場基本沒有什麽有用的線索，除了一輛炸得差不多就剩架子的車，就剩那地上的車胎痕跡了。

　　他們除了能判斷出事故發生的大致經過之外，其他像事故發生原因、發生的具體經過、是不是有什麽隱藏內情等等，一概不知。

　　而且，就這唯一知道的內容還是推測判斷出來的，隻有那幾道車痕，根本無法真正證明什麽。

　　墜毀車輛在事故發生的第二天中午就找到了，但實在損毀得太厲害了，車輛情況基本和崖上的那輛差不多，除了能試試修複黑匣子，其他根本看不出什麽，至於死者的屍體，都燒成焦炭了，屍檢報告到現在還沒出來呢。

　　就這樣，一件原本應該很簡單的案子詭異得到現在還沒有什麽進展。

　　這幾天裴彬實際上心理壓力挺大的。

　　經過第一天的新聞傳播，再加上三天的發酵，這個案子出人意料而又似乎在情理之中地成為了國民關注的熱點。

　　不論是輿論壓力還是來自上級的壓力，都讓裴彬心裡相當沉重。

　　特別是這樣一件本來應該很快可以結案的交通案件，竟然到現在都沒有什麽實質性的進展，甚至連案件的基本性質都定不下來，這由不得裴彬的壓力不大增。

　　所以裴彬在今早接到醫院電話得知那個撞上山崖而昏迷的當事人已經清醒之後，已經陰沉數日的臉色總算有了一些喜色，暗自在心中長舒一口氣，以為總算有些突破了。

　　可是等他到醫院之後，又從醫生那裡得到了一個對此時的他來說無異於晴天霹靂的消息。

　　……

　　“裴檢察官，我想先和您談一下病人的情況。”

　　“他……有什麽問題嗎?”

　　“嗯。病人的身體其他地方倒是沒什麽太大的問題，修養一陣就好了。可是，他的腦部也有損傷，他的頭部應該經受過劇烈的撞擊，根據拍片來看，他腦內的海馬體似乎是受到了損傷。所以說，病人目前很可能處於我們常說的――失憶狀態。”

　　……

　　“呼――”

　　裴彬揉了揉眉心，

輕吐出一口氣，又將目光看向了床上的這個男人。　　老實說，他相信醫生的話，但他不是很相信這個叫韓宇的男人真的失憶了。

　　要知道，以往他在辦案的時候，為了逃脫責任，裝病、裝傻充愣的人可沒少碰到。

　　不過，現在麻煩的也恰恰就是這一點。

　　就算這個韓宇真的在裝，他還真沒辦法。

　　根據韓國的法律，檢察官有權讓韓國公民配合自己進行工作，原本呢，這個韓宇若是在裝，裴彬其實也是有許多辦法嚇得他開口。

　　但現在問題是……他不是韓國人，至少，現在不是。所以那些手段就完全不適用了。

　　當然了，就算是有點頭疼對方的身份，裴彬也沒時間再拖了。一個這麽普通的案子辦了三天還沒有成果，別說其他人了，就是裴彬自己也接受不了。

　　不管這個男人究竟是不是失憶，他今天都得從他嘴裡得到點東西。

　　“韓宇先生！”

　　裴彬清了清嗓子，提高音量，大聲地又叫了一次。

　　這樣的音量其實在醫院的病房裡已經算是噪音了，如果不是這是獨立的單人病房，裴彬怕是已經惹來不少怒視了。不過，他這也是沒辦法，隻能希望通過這種叫喊讓這個看似混噩的男人醒過神來。

　　有些不出所料的，這次的叫喊，男人依然沒有任何的反應，但裴彬並沒有放棄，依然繼續叫著。

　　“韓宇先生?先生?喂?韓宇先生?……”

　　終於，在連續的叫喚之下，這個叫韓宇的男人似乎終於有所感覺，他的頭動了動，側首看向了裴彬，而在看到裴彬的瞬間，他原本木然的臉上忽然充滿了茫然的神色。

　　驀地，裴彬的臉上湧上了一絲喜色，他微吸口氣，試探性地又問了一句。

　　“韓宇?”

　　聽到裴彬的話，男人的眼睛裡先是有了些茫然，隨即下意識張了張口，但眉頭卻馬上皺了一下，裴彬很敏銳地捕捉到在一瞬間，男人臉上的神情中明顯多了一些情緒，有迷茫、慌亂，還有……驚愕?

　　不過最終，男人還是回答了裴彬，他的喉結上下動了動，從嘴中擠出了一句聲音嘶啞的……英語！

　　“……Yes(是).”

　　裴彬頓時微微一怔，他忽然下意識皺了皺眉頭，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資料，緊接著又抬起頭看向了韓宇，眼睛稍稍眯起，“韓宇先生，資料上雖然顯示你是美籍韓裔，不過你是在十六歲的時候才去美國的，你應該會韓語吧。為什麽不用韓語回答我?”

　　不是裴彬敏感，而是他在看到韓宇猶豫一陣之後卻選用英語回答時，心中一動，隱約覺得自己好像抓到了點什麽，但又琢磨不透，搞不清楚到底發現了什麽。

　　果然，在聽到裴彬提到自己的資料之後，韓宇明顯怔了一下，雖然隻是一刹那，但裴彬看得很清楚。而且在那一瞬間，韓宇原本靠在枕頭上的上半身似乎下意識就要抬起，但又立即被壓製住了，這是身體最真實的反應。

　　然而，就在裴彬打算繼續追問時，幾聲輕輕的敲門聲響了起來，接著，一個中年護士從門外探進身來，說道:“裴檢察官，抱歉，病人剛剛清醒，長時間交談對他並不合適。”

　　裴彬的臉色僵了一下，張了張口想要點說什麽，但一觸及到護士堅定的眼神就忍不住停下了，最後，隻能無奈地歎了口氣，把剛從懷裡掏出的記事本和筆放了回去，然後起身走向病房門口。

　　隻是，在快走出病房時，他忽然又轉頭看了看韓宇。

　　韓宇又恢復成了之前的那個姿勢，仰靠在病床上，出神地看著天花板。

　　隻是，這回他的眼神似乎不再那麽空洞了，眼簾低垂著，眸中光芒點點，不知道在想什麽。

　　眉頭微微皺在一起，帶著心中的疑惑，裴彬轉頭走出了病房。

　　這個男人不簡單。

　　在裴彬走出病房的瞬間，他的心中明悟似的湧出這樣一個念頭。

　　多年從事刑偵行業，讓他對於識人看人有一種近乎直覺的敏銳。在他看來，這個叫做韓宇的男人身上似乎有種特質，這種特質說不清是什麽感覺，裴彬自己也不熟悉，但他隱隱覺得自己似乎在哪裡感受到過。

　　“裴檢。”

　　而就在裴彬還在心裡暗自思忖時，一名三十來歲、有點三角眼、胸口別著警牌的便衣刑警便從病房外走道上的一條長椅那站起來，湊到了裴彬身邊。

　　“唔……哦，有什麽發現嗎?”

　　裴彬回過神來。

　　“對。爆炸那輛車的黑匣子已經修複好了。而且，我們在上面有重大發現。”

　　“什麽?！快說，發現什麽了！”裴彬陡然一驚，連忙問道。

　　“是這樣的，我們在錄像上發現了兩個很奇怪的地方。第一個就是在案發的時候。根據錄像上顯示，車子在10月1日，也就是案發當天上午8點10分從首爾開始行駛，到了上午10點36分遇到了金志雄的車，也就是案發時間，而從開始行駛到案發，這中間這位名叫作韓宇的當事人都沒有任何的異常，也沒有什麽違規操作，車速更是一直處在限速內。”

　　裴彬聞言眉頭頓時一皺，“按你這麽說，那麽這兩輛車是怎麽出事故的?”

　　“問題就在這……”

　　三角眼的臉上露出了一個很古怪的表情，“根據錄像上看，兩輛車是在一個拐彎處相遇的。而當時金志雄的車出現時，說實話，連在電腦前觀看的我們都嚇了一跳。”

　　“嚇了一跳?”

　　“對，因為……出現得太突然了。”

　　“什麽意思?”

　　“因為車速實在太快了，當時金志雄的車出現在拐角的時候，車速據我們估計至少有110邁，完全屬於超速行為。”

　　“然後呢?接著又怎麽樣?”

　　裴彬緊鎖的眉頭一直不曾放松，“一般來說，當時兩輛車是處在兩條車道上吧?金志雄的車速再快也最多就是個超速，兩輛車到底是怎麽造成現場那個情況的?總不會是金志雄自己突然發瘋開車去撞韓宇吧。”

　　裴彬這話一說出口，三角眼忽然詭異地沉默了下來，臉上的表情似乎更加古怪了，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看著裴彬。

　　“莫非……”

　　看到三角眼的表情，裴彬好像想到了什麽，目光一凝，臉上頓時露出了一絲難以置信的神情，“他……他真的撞過去了?！”

　　“……嗯。”

　　三角眼點了點頭，臉上也露出了一個依然不敢相信的表情，“他不僅撞過去了，而且還是加速撞過去的。至於之後的情況，結合錄像來看，和我們估計的情形差不多。由於金志雄突然撞過來，韓宇情急之下一個急轉彎撞向了山壁，而金志雄似乎也在最後終於清醒過來了，也是一個急轉彎，不過也許是太著急或者精神不太清楚，撞下了山崖。”

　　“呼――”

　　裴彬習慣性地抬起手摸了摸上唇，口中長長吐出了一口氣，腦子有點懵，心裡甚至生出了一種十分不真實的感覺。

　　匪夷所思的案情，而且……案子就這麽解決了?！

　　誠然，也許這個案子還有些邊角的疑點沒查清楚，但就一個交通案件來說，它已經算是有了定論了，責任方都找到了，案子算是結了。

　　看著裴彬複雜中帶著一點豁然輕松的表情，三角眼立刻明白了自己這位上級的想法，忍不住在心裡默歎口氣，最後還是開口說道:“裴……裴檢，事情沒那麽簡單。”

　　“嗯?”

　　裴彬看著三角眼，忽然想起了三角眼剛才是說有兩個奇怪的地方?瞬間，裴彬的心裡就湧上了一些不好的預感。

　　“錄像上……還有第二個奇怪的地方。”

　　“有什麽發現?”裴彬沉聲問道。

　　“您還記得報案人以及最初到達現場的警員曾說過韓宇的車子在最開始發現時是側翻著的嗎?”

　　“記得……”裴彬回想了一下， 好像想到了什麽，眉頭頓時又皺了起來，點了點頭，“不過當時我們沒有多想，以為隻是車禍時造成的。但如果按照你剛才的說法，事故發生的過程是那樣的，那麽這就很不合理了。畢竟兩輛車實際上是沒有相撞到一起的，而且就算是撞到了，也不至於撞到側翻這種地步。現在想想，當時那輛車的位置實際上也偏離得很奇怪，尾部偏離得太厲害了，如果以那個角度撞向山壁，車頭最多隻有一邊會受損，不可能造成現場那種完全損毀。這種情況就好像……”

　　“就好像車子撞到山壁上之後，車尾又被一輛車撞了。”三角眼接著說道。

　　裴彬看了三角眼一眼，沉默著沒開口。

　　三角眼歎了口氣，點了點頭，說道:“雖然沒有拍到，但在撞到山壁兩三秒之後，車身明顯受到了一次撞擊，車子被撞得側翻起來。而當時金志雄是不可能做到這點的。所以說……還有第三輛車！”

　　第三輛車！！

　　裴彬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雙手狠狠揉了揉有掉僵硬的臉頰，轉身看著潔白的牆壁，一時有些茫然失神……

　　――――――――――

　　PS:注釋:

　　在韓國，檢察官是一種權力相當大的職業，權力涉及到社會的方方面面，被稱之為“刑事犯罪偵查的沙皇”，在韓國，實行的是檢察官獨任制度，即每個檢察官自己個人組成一個獨立的行政官廳，整個案子的過程都由檢察官個人名義完成，檢察官有權分配警察進行案件偵破，也可以自己親自參與偵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