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胡文海坐上前往魔都的飛機,無疑意味著中國電子產業即將進入一個嶄新的階段。≧ 一小說≧ ≤≦≦≤≦≦
不過對於這個時代的中國來說,似乎時時刻刻都在生著類似的事情。和之前那三十年的積累階段相比,這是一個厚積薄的時代,同時也意味著這是一個處在歷史生劇烈變動的大時代。不僅是對於那些時代弄潮兒和時髦的前沿行業來說,變革同樣生在那些似乎即將要被時代所拋棄的行業裡。
八十年代以來,伴隨著國家改革開放的步伐,很多重工業行業的重點項目都被迫暫停了下來。說是暫停,其實大家心裡都清楚,差不多就相當於下馬了。
在這些被下馬的項目裡,二重的萬噸水壓機便是其一。水壓機的建設可以說是關系到一個國家工業體系的大事,然而在八十年代嚴峻的經濟形勢面前,也不得不為改革讓路。
二重和清華機械系的合作,雖然取得了相當不錯的進展。但解決萬噸水壓機並不只是技術問題,更是工業體系的問題。
為何全世界只有兩個半國家能搞水壓機?蘇聯、美國和中國孜孜不倦的在水壓機上進行投入,難道英法德日這些國家不是工業國家,或者是自甘墮落的工業國家嗎?
並不,水壓機除了技術問題,實際上更是一個工業規模的問題。沒有相當的國力和工業規模,這個國家是無法在水壓機領域進行投入的。就算造出來了,本國沒有那麽多的工業項目去喂養萬噸水壓機,結果就是後續展動力不足,成本急劇上升,最後整個投入全面崩潰破產。
而放眼世界,也只有冷戰兩極有這個心氣和工業規模,再加上一個曾經想要“屹立於世界民族之林”的中國要堅持走獨立自主的道路。
可到了八十年代,中國打開國門,這艱難的萬噸水壓機之路似乎也已經走到頭了。國內好不容易在八二年投產的西南鋁一萬噸多向模鍛水壓機,在歐洲和美國工業的擠壓下,也成了不上不下的一塊雞肋。
眼看著,中國獨立自主展萬噸水壓機的道路,似乎就要走到盡頭了。
不過,並不是所有人都甘心於在此止步。
“林組長,林主任!”清華機械系的副主任顏永年跑起來額頭上油光一片,可看他的樣子,仿佛隻當天上那一輪熱毒的太陽不存在一樣:“你說的是真的?我們三萬五千噸水壓機的項目可以繼續做下去?我說林老,您不是騙我的吧?那可是三萬五千噸的水壓機,不是光憑革命精神咬咬牙就能拿出來的,國家得真金白銀的投入進去才行!”
“顏永年,我騙你有啥好處?就你那個摳門的樣子,中午能多請我吃塊肉?”林宗棠哼哼兩聲:“你就是請我去清華的食堂吃飯,對不起,我都沒有這個時間!看到沒——”
說著話,他晃了晃自己手上的皮箱:“今天下午四點的火車,馬上去盛京。你們清華要是還想做這個項目,就趕緊的跟我一起去!”
“去!”顏永年想都沒想,乾脆利落的說道:“不去我就是個棒槌!”
說話的功夫,顏永年站起身來就回身往自己的辦公室走去。
林宗棠和顏永年兩個人,年齡加在一起足有一百多歲。從帝都到盛京八個多小時的火車,好在八月不是人員流動的高峰期,倒是弄到了兩張臥鋪票。
到了後半夜快一點多的時候,他們總算是滿身疲憊的趕到了盛京。披著滿天星鬥,走在寂靜無人的街道上,誰能想的到這兩個看起來平平無奇的人,是什麽來頭呢?
一個是重大技術裝備領導小組副組長、機電進出口辦公室主任和中國交通戰略委員會副主任,林宗棠的這些頭銜似乎並不那麽閃亮,但在真正內行的人看來,這三個名頭哪個都能晃瞎他們的“氪金狗眼”。
三個國u院直屬機構的一個正主任、兩個副主任,林宗棠實際的級別和那些有名有姓的大部委部長並沒有什麽不同。當國家需要的時候,他隨時都能以完美的履歷姿態,空降到和他領域相關的部委擔任一把手。
而顏永年的身份就比較簡單了,清華大學機械系副主任,清華大學學術委員會委員——名頭雖然短,但無可否認他在學界的位置甚至比林宗棠還要接近巔峰了。
一個部級領導和一個學界大牛,他們又是怎麽走到一起去的呢?
其實原因很簡單,因為他們都牽掛著中國的萬噸水壓機事業。
中國第一台一萬兩千噸模鍛水壓機,就是由林宗棠和已經擔任的沈鴻老先生共同設計的。八十年代,林宗棠領導和組織了兩百噸級的電渣重熔爐建設。在擔任重大技術裝備領導小組副組長之後,更主持了著名的正負電子對撞機工程的研和建設。
縱觀林宗棠49年從清華畢業以來參加工作為國家做出的貢獻,甚至就連胡文海取得的成就都會顯得暗淡無光。
而顏永年雖然始終在清華擔任研究工作,但卻並不是隻躲在象牙塔裡不問世事的老學究,而是時刻關注著重型機械領域的展。
他從1978年就開始研究的預應力鋼絲纏繞技術,是中國開的萬噸水壓機的關鍵技術。
顏永年的預應力鋼絲纏繞技術1979年表論文,當時就在國際上引起了相當強烈的反響。不論是蘇聯還是美國,在這一領域,竟然驚愕的現都沒有他這一技術先進。
在他的這一技術支持下,二重當年承擔的西南鋁一萬兩千噸多向模鍛水壓機順利的完成了設計、製造和投產,性能上相比國外同類產品絲毫不弱。
從西南鋁多向模鍛萬噸水壓機1982年投產到1984年,顏永年在萬噸水壓機預應力鋼絲纏繞機架這一課題上,連續表了五篇論文。每一篇論文面世,都引起國外同行的強烈興趣。
然而從84年至今,三年時間裡他卻隻拿出了一篇純理論方向的研究成果。配合有限元法,優化了工程近似計算的方案。
從高產到低產,並非是顏永年的學術能力下降了,而是國家削減了在水壓機上的投入。沒有了經費,這種重型機械的技術研究根本無從談起。
當一個機會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時候,一個部級領導和一個中國頂級大學的機械系副主任,就這麽孑然一身的出現在了深夜的盛京大街上。
他們的身影,和那些未來茫然的來到這座城市的農民工,似乎也沒有什麽不同。
在青年旅社開了一個房間,雖然乘坐長途火車已經讓兩人滿身疲憊,但兩個人躺在床上仍然沒有什麽睡意。
看著顏永年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烙餅,林宗棠乾脆點亮了自己這邊的床頭燈,將枕頭豎起來靠在牆上,從床上坐了起來。
“林老,我這是吵醒您了。”顏永年如今剛四十多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看到自己把六十多歲的林宗棠給吵醒了,不由有些窘迫。
“得了,我就沒睡著過。”林宗棠苦笑:“看你這個樣子,哪有清華機械系副主任的樣子!”
“我這不是心裡沒底麽!”顏永年歎氣:“三萬五千噸級的水壓機啊!盛京重型機械廠雖然是鼎有名了,可聽說這些年的效益卻不太好。咱們搞三萬五千噸水壓機,研和建設投入少說五個億。現在不如過去了,講革命、講奉獻,沒錢咬牙也能硬上。現在是沒錢萬事皆休,盛重肯給咱們投五億搞項目麽?有五個億,怎麽想好像也輪不到水壓機不是。”
“這倒是,這錢國家確實拿不出來。”林宗棠點頭,跟著歎氣:“不過永年你也別抱怨了,我們重大技術裝備領導小組裡,這些年停掉的項目,哪個不是關系大到天上去的?可沒有錢,不停又有什麽辦法。至於說這次盛重要上的三萬五千噸水壓機的投資,我就跟你透個底好了,你把這個話爛到肚子裡!不光是這次少說五個億的研費用有著落,實際上咱們真正的目標,是在未來七八年時間裡,完成七萬五千噸到八萬噸水壓機的建造!”
“八萬噸!”顏永年瞪著眼睛,差點沒從床上蹦起來:“林老,錢呢?錢呢!八萬噸,你們也真敢說!美國人都沒有八萬噸的,咱們國家的工業規模,上八萬噸?這是放衛星啊!”
“錢,你不用擔心!國家上八萬噸的決心,你也不用擔心!”林宗棠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正色道:“我跟你交個底,你的級別是可以知道一些消息的,但千萬不要外傳。”
“好好,我絕不外傳!”顏永年屏息靜氣,瞪著眼睛看著林宗棠。
“你知道美國的F-14戰鬥機被咱們國家引進了吧?”林宗棠不等顏永年回答,乾脆接著說道:“這種戰鬥機在劃分上屬於三代機,相比我國的殲八和殲七戰鬥機先進了一代,是目前軍隊上能接觸到的唯一的三代機技術。國家在引進的第一時間,就決定要全面仿製這種戰鬥機。在經過兩年多的研究之後,現在F-14的仿製面臨一個很大的技術難題,國內無法像美國人一樣用真空電子束焊接來規避飛機主承載件的成型難題。所以在綜合考慮之後,目前的結果是走八萬噸水壓機的路線。”
“那錢呢?”顏永年振奮起來:“難道是航空航天部掏這筆錢?對了,我可是聽到風聲,林老你明年就要擔任航空航天部部長了吧?哎呀,林老你這提前就享受到部長待遇了!”
“想什麽呢!”林宗棠被顏永年給氣樂了:“這種事情別亂傳,而且這錢也不是航空航天部出的。盛重從中鐵建投銀行拿到的專項貸款,而中鐵建投和F-14國產化的背後,都有一個共同的出資人,就是新科集團。”
“新科……”顏永年皺眉念叨了兩聲:“這名字聽著耳熟呢,哦!是那個新科?”
“對,就是那個新科集團。所以這個消息千萬別外傳,新科畢竟是私人企業,太敏感。但是從資產投入的角度來看,十年幾十億人民幣也不是太大的投入了。”
“好好,這我就放心了。聽說新科集團上百億美元的資本,咱們這點投入,也確實是毛毛雨了。”顏永年憋了半天,最終還是沒忍住,露出了難以自禁的笑容。
“這下行了吧?趕緊睡覺,明天咱們去盛重開會做調研,還要和中鐵建投的人見面,沒有精神可不行。”
“睡!這就睡!可困死我了!”顏永年打著哈欠,躺在床上沒過多久就響起了呼嚕聲。
“這個顏永年——”
林宗棠自己被他折騰這麽一頓,反而感覺沒有什麽睡意了。
……
盛京的鐵西區,這裡曾經是中國工業的搖籃,是解放全中國的工業動機,是抵抗聯合的堅強後盾,是偉大的中國工人建設起來的“中國魯爾”。
對於鐵西區的三十萬產業工人來說,有一個企業是如此的特別。盛京重型機械廠,從1937年成立以來,走過半個世紀的風風雨雨,見證了中國魯爾從無到有的奇跡。
如果說鐵西區是中國工業的搖籃,那麽盛京重型機械廠就是鐵西區的搖籃。在中國重型裝備製造企業裡,它是當之無愧的老大哥。
三萬名盛重機械廠的工人,永遠是鐵西區最驕傲的一群人。
盛重廠區的一片林蔭道旁,一支穿著滿是油汙工裝的工人樂隊,正在無憂無慮的放聲歌唱。
“看三套車飛奔向前方,在寒冬伏爾加河岸上。趕車人低垂著他的頭,憂愁地輕聲歌唱——”
低沉而舒緩的歌聲在伴奏中響起,如果忽略了背景裡不時出現的機器轟鳴聲和金屬間撞擊和摩擦的嘯叫,這些工人的演奏水平竟然並不輸給專業的蘇聯音樂團。
誰能想的到,這些未來十年後的退役小偷、全職混混和江湖大哥,曾經在年輕的時候也有玩過“高雅藝術”的一天呢?
然而,世間的美好往往並不持久。背叛和出賣,往往才是永恆。
“誒,陳桂林!還在拉你的手風琴呢,小菊從美國回來啦!”
“啥?王抗美,你說啥!”
陳桂林激靈一下子站起身來,將手上的手風琴扔在了一邊。顧不得周圍還在聽他唱著《三套車》的工友,兩步上前抓住了王抗美的手。
“小菊,張小菊,你前妻!她從學校把你女兒小元接出來了,現在在廠門口等著你呢。”
“她還敢回來!”陳桂林怒氣勃,撒開腳就向著廠門的方向跑去。
盛重的廠門相當的氣派,為了能讓三萬名工人在上下班的時候通過,大門至少有三四十米寬。一進門就是廠辦的三層辦公樓,樓前則是一溜十幾輛大客車組成的通勤車隊。
站在這條進廠的寬敞水泥馬路上,兩側是幾十年樹齡的大槐樹。當你走出樹蔭,舉目向遠方的天空眺望,則是一望無際的煙囪森林。從這裡到人類目光極限的遠方,不需要懷疑,你看到的一切煙囪全部都是屬於盛重機械廠所有——這,就是盛京重型機械廠毫不誇張的描述。
在這樣的工廠裡工作的工人,很難想象會有什麽困難能讓他們放棄尊嚴和人格。
但當陳桂林衝出廠門的時候,他憤怒的目光,卻是仿佛一頭重傷瀕死的野獸。
他和張小菊之間,是一個在這個年代似乎已經爛熟的故事。一個努力出國的女人,一個安於現狀的男人。女人出國一年後,國內的男人便收到了一份郵寄的離婚協議書。
縱使再不甘心,男人也只有簽下了這份協議。可是誰會想到,以為再也不會見到的那個女人,竟然還敢回來面對他。
可就在陳桂林的目光,落在大門旁樹蔭下,那個穿著藍白校服身影上的一瞬間,他的憤怒和怨恨仿佛突然不翼而飛了。
“小元!”陳桂林露出笑容來,向著陳小元招了招手,女兒乖巧的向他跑了過去。
“鋼琴課上完了?”陳桂林摸著她的頭問道。
“上完了,媽還帶我去鹿鳴春吃了飯!”
鹿鳴春飯店是遼菜的源地,放眼全盛京,再找不出比鹿鳴春更有檔次的飲食場所了。不僅是對於陳小元來說,對盛京城裡9o%的人來說,都不是輕易能夠去的起的地方。
陳小元興致勃勃的向陳桂林描述著她在盛京最著名的鹿鳴春飯店的見聞,如果換個人聽,非得把口水流成瀑布不可。
可陳桂林卻實在是沒有心情去聽她描述他從來沒去過的鹿鳴春裡的見聞,只是用眼神默然的看著張小菊。
“你為什麽還回來。”陳桂林壓抑著憤怒和委屈,深吸了一口氣,目光死死的盯著張小菊的雙眼。
“我回來,是想接小元去美國。”張小菊躲閃著陳桂林的目光,低下頭,但語調絲毫沒有受到影響。
“戴夫同意我把小元帶到美國去,她在那裡可以受到更好的教育,成年了之後還可以在美國入籍。這對小元有好處,我還是小元的媽,當然希望她以後的生活能幸福。”
“小元現在就很幸福。”陳桂林那雙有力的手緊緊攥著,壓抑憤怒對他來說實在是一個艱巨的任務。
“在這裡連一次鹿鳴春都去不起也叫幸福嗎?”張小菊終於有勇氣抬起了頭來:“美國比中國達不知道多少倍,只有在美國,對小元才是最好的。”
“所以你為了留在美國,就把我們父女給拋下了!”陳桂林怒目圓睜,終於無法抑製自己的感情,大聲的吼了出來。
“我當初讓你跟我一起準備出國,你呢?在國內賺一百多人民幣的工資就滿足了,整天不是燒電焊就是拉手風琴,是你跟不上我的腳步。”張小菊說的理直氣壯。
陳桂林沉默了下來,半晌,搖了搖頭:“小元不會跟你走的,你想追求什麽樣的生活就去吧,別把小元從我身邊帶走。”
“小元必須跟我走。”張小菊說的斬釘截鐵。
陳桂林深吸一口氣,看向身旁的陳小元,咽了口唾沫問道:“小元,你自己決定吧。是跟你媽去美國,還是跟我留下來。”
“我……”
陳小元看看陳桂林,目光又眷戀的在張小菊的身上轉了轉,這不得不說是世界上最難回答的一個問題了。
“爸,媽說會給我買一台鋼琴。”陳小元咬了咬嘴唇,艱難的說道:“老師說我彈琴很有天賦,我學了十年琴,我想有一台自己的鋼琴。如果你給我一台鋼琴,我就留下來。”
陳桂林松了口氣,女兒終究還是向著自己的。張小菊和她的感情並不比他少,女兒只是想要一台鋼琴,而且是在條件相同的情況下就會選擇自己,這已經是最好的情況了。
陳小元只是要了一台鋼琴,這和她去美國得到的相比,簡直是微不足道。當然親情之間不會是完全的利益考量,陳桂林不想去深究陳小元背後的的動機和邏輯,他只需要知道,她的女兒想要一台鋼琴。哪怕這不是為了趕走張小菊,他也會想盡一切辦法去滿足她的願望。
“鋼琴?”陳桂林重重的點了點頭:“好, 爸給你買鋼琴,從此以後你和爸爸在一起!”
“陳桂林,你還沒睡醒吧?”張小菊哼了一聲:“你知道一架鋼琴多少錢嗎?至少上萬塊,你那點錢,買得起嗎?”
“不就是一萬塊錢嗎?”陳桂林咬牙:“不用你操心。”
“好,我給你一周時間,你如果能拿出這筆錢來,我就自己回美國。”
張小菊說完轉過身,向遠處走了兩步,突然又停了下來。
她沒有回身,只是有些落寞的沉默了片刻,然後說了一句話。
“別怪我。”
或許在她看來,要陳桂林湊出一萬塊錢來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兩個人畢竟夫妻一場,說是無情卻有情吧。
追求更美好的生活,究竟是不是錯的?這個問題,或許永遠也不會有正確的答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