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的中國和三十年後的中國是完全不同的,不僅沒有能造成顯著汙染效果的汽車保有量,更沒有四通八達的高速公路和普通公路路網。
不僅如此,更加糟糕的是各種車匪路霸的存在。伐木攔車,跳車搶劫,撒釘子修車,甚至是公然設卡攔車……
尤其是發展到九十年代初,一方面是銀行跨地區轉帳收費高昂,一方面是個人經濟發展迅速,跨地區進貨成了很普通的情況。可也正是因為這些情況,道路交通就更加不太平了。
為了應對外出的風險,人民群眾很是發明了一些手段。諸如將錢縫到內褲上,衣服夾層藏錢,長途司機搭伴結夥組成車隊,甚至長途司機備槍的情況都有。
長途運輸,在高速公路建設之前,儼然成了車匪路霸和司機、貨主的一場遊擊戰爭。
但是話說回來,同一時期火車卻根本沒有這種事情。鐵老大的屁股,哪個活膩了敢去摸一摸?
奈何火車這種行政屬性濃厚的交通運輸方式,不是你想玩,想玩就能玩的。拿到車皮這種事情,對99的普通人來說,都是幾乎不可能辦到的艱難選項。
比如說後世某王石地產商,在他的自傳裡,自吹自擂的說他八十年代初辭去公職到深圳下海做生意。從市場上敏銳的察覺到內地玉米價格和香江玉米價格存在巨大的價格差。於是他從東北運來玉米供應香江,一轉手就賺了三百萬。
這位地產大佬在自傳裡聲稱,是他的誠意和人格魅力,征服了當地的鐵路運輸處處長,連他送的禮都沒有收,就為他提供了運輸玉米的車皮。
但他是不會告訴別人,他的父親和鐵道系統本身就關系匪淺,而他的嶽父更是當時大吃省的、顧委主任……
咳咳,組織貨源尋找買家這種事情誰都能做到,但是從東北將玉米運到香江。這才是最困難的環節啊。
發現原產地和消費地物價差這種事情,可不是只有他一個人看的出來。但事實上,卻是只有他才完成了整個環節。
由此可見,普通個體戶要想使用鐵路運輸。那是多麽困難的一件事情了。
這些情況胡勝利雖然是剛剛參加工作,但耳熟目睹的早就已經習以為常。可也正是因為他已經將這種事情視作理所當然,所以才沒有發現這其中蘊含的商機。
用通勤列車帶貨,其實只是這幾個字,就已經為他打開了一扇窗。看到了一片新天地。
胡勝利低頭沉思,越想越覺得有意思。一方面是普通人很難拿到鐵路車皮,另一方面則是鐵路對零散貨運很沒有效率。
所謂通勤列車,一般是指鐵路系統用於內部人員上下班乘坐的福利,也對有短途通勤需求的市民進行開放。一般的通勤列車是在正常運作的列車尾部加掛車廂,不過在東北因為城市化率較高,也有專門的通勤列車運營。
和普通列車的區別,大概就是通勤列車是“上車買票”,和城市通勤公交相差不大,而不是正常鐵路買火車票那麽麻煩。
只要保證鐵路系統職工乘坐通勤的福利不發生變化。承包通勤車廂或者通勤列車,路局上應該不會有什麽意見。
因為這種模式,本來就是內部福利的一種,只不過是順手向市民開放而已。
鐵路上對通勤列車可以說只要滿足內部使用,並沒有什麽太多的寄望。那麽只要保證設計初衷實現,怎麽運作路局上並不會太過在意。
利用通勤列車沿途組織貨源,滿足個體戶經營者的進貨需求,可以說是多贏的一件大好事!
只是——
“個體戶對這種運輸模式的接受程度呢?我們帶貨的話,錢怎麽辦?先交錢再發貨,還是先發貨再交錢?廠家和個體戶。兩邊都不會接受這種模式吧,現在人對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看的還是很重的。”
胡勝利的問題直指問題關鍵,讓胡文海不禁有些刮目相看。自己這個小叔,未來也是少說有幾千萬上億的身家。成功果然不是僥幸。
如果是拉著貨主去原產地進貨,然後再由原產地押貨回來,那和鐵路托運有什麽區別?小量進貨還行,但為了鐵路運輸的效率,這些貨主勢必要“拚車”,湊足一車數量的貨物之後才能發車。初期發車時間必然無法確定。更不可能組織貨主押車。
說白了,胡文海這個提議,搞的就是個未來汽車物流配貨站的東西。而未來長途汽車運輸,也沒見哪個貨主要親自跟車押車的,因為那一車貨的貨主往往有幾個、十幾個,哪能全都跟在車上?就算貨主同意,車上也沒那麽多空間。
而解決這個問題,其實也很簡單。因為未來的銀行系統在轉帳和擔保方面都有提供相應的服務,買賣雙方、整個社會都已經建立了基本的誠信體系。
運輸公司裝貨買家打錢,這首先是建立在整個社會商業誠信基礎上的。買家不用擔心運輸公司黑了自己的貨,賣家將貨交給運輸公司也就算完成了整個交易過程。
可八十年代,並沒有這個社會環境。運輸公司真要黑了買賣雙方的錢和貨,拍拍屁股走人誰也沒有辦法。甚至如果運輸公司在當地很有勢力,往往也就只能雇主吃了這個啞巴虧,運輸方跑路都不用。
畢竟如果合同協議靠得住,那八十年代末也就不會有波及整個社會的三角債這回事了。
最後是改開幾十年,優勝劣汰才形成了基本互信的商業體系,淘汰了那些不按照規矩辦事的害群之馬。
可這個解決方案,並不能套到根本沒有市場經濟商品社會成熟商業體系的八十年代。
看似簡單的互信問題,反而成了這種不的攔路虎。
好在,“不”,在三十年後有一套頗為經典的解決方案。甚至是依靠這套解決方案,最後成就了中國最大的互聯網公司。
胡文海整理了一下思路,信心十足的說道。
“這個其實也很簡單,個體戶將進貨的資金交給運輸公司,運輸公司擔保從廠家拿貨。個體戶收到貨物之後簽字確認,我們再把貨物資金支付給廠家。這樣一來,廠家不用擔心個體戶拿貨不交錢,個體戶也不用擔心廠家拿錢不發貨。”
“那我還有一個問題。”胡解放雙手一攤:“個體戶和廠家。憑什麽相信我們,也就是運輸公司?”
“呃——”
胡文海傻眼皺眉,竟然被胡勝利這個問題給難住了。對啊,你這個運輸公司,憑什麽取得個體戶和廠家雙方的認可?
這年月別說胡文海要胡勝利搞的一個三產性質的大集體靠不住。就是國家單位涉及到錢都沒什麽公信力。為了錢轉眼翻臉的機關企事業都時有聽說。單憑一層鐵路三產的皮,恐怕是真的無法說服這些在八十年代蠻荒的商業環境掙扎生存的個體戶們。
得,看來淘寶模式也不是隨便就能搞起來的,社會發展不到這個階段,條件還是不成熟啊!
那怎麽辦?胡文海犯了難,是不是搞這個項目的條件真的還不具備?
淘寶模式走不通……
“要我說,利用通勤列車搞三產確實是個路子。不過你這麽搞不行,要我說乾脆我自己出錢進貨,然後賣給個體戶,做個批發商好了。我家裡錢不寬裕。還得文海你借我一筆。有幾萬塊錢,就能把生意搞起來,慢慢來手上的錢多了,生意就好做了。”
胡文海深深皺眉,聽到胡勝利這番話,總感覺腦袋裡有道靈感一閃而過。
“對了!”
網購的模式可不只是淘寶一種,實際上到胡文海重生之前,京東的發展可不比淘寶要弱上多少,甚至有後來居上的勢頭。
“那我乾脆先拿出一筆錢來在全省范圍內的廠家采購,然後在盛京建設一個物流倉庫。在省內其他地市提供一個產品目錄給個體戶們呢?”
胡勝利和夏博洋面面相覷,下意識的搖了搖頭:“這要用多少錢,才能滿足個體戶的需要……”
八十年代雖然個體戶發展的高峰還沒有到來,但市面上各行各業都已經有個體經營者了。要想覆蓋個體戶的進貨需求。那真是涉及到衣食住行的各個行業。
在互聯網改變整個中國之前,中國的企業裡供銷科的的地位往往是非常超然的。銷售的意義自不必說了,那為什麽拿錢買東西也是一項技術活呢?原因很簡單,有的時候你拿錢也買不到東西,專業的采購人員手上會有一個名單,企業進貨的命脈就在其中。要想尋找一個能夠代替可信任供貨商的替補選手。往往是需要長年累月的尋找和接觸才能確定的。
而在網絡社會來臨之前,獲取信息實在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所以電子商務一旦在中國站穩腳跟,立刻就席卷了大江南北,深刻的改變了整個中國的商業模式。因為信用不再是采購人員腦袋裡才有的一本帳,而是很簡單就能查看的公開信息了。輸入關鍵字,整個中國甚至世界所有同行業企業都迅速展現,采購人員的自此成了純技術工種。
“多少錢?”胡文海越想越覺得可行,絲毫沒有為難的感覺:“一億夠不夠?兩億呢?三億呢?我們先承包了渤海省內的通勤列車,如果這個模式可行,再考慮擴大規模……”
胡勝利和夏博洋目瞪口呆,夏博洋手上這個地產項目,總投資也沒有一千萬的規模。胡文海這張嘴就問一億、兩億夠不夠,也真是讓人不知道說些什麽好了。
不過胡文海倒是興奮了起來,原來只是打算給繡城個體戶組織貨源,優化物流,盤活繡城段的鐵路三產,給小叔胡勝利搞點事情做,出一口氣。不過當這個新想法從他腦海裡冒出來之後,他就再也坐不住了。
錢不是問題,哪怕不算偉哥的專利收入,水鋰電電池今年一年就為新科公司創造了三億美元的純利潤。這筆錢換成人民幣,再加上國內的出口退稅和高科技補貼,換成人民幣就是足足十五億以上躺在銀行帳戶上長毛。
胡文海現在或許仍然是缺美元。但真心是不缺人民幣,相反大量的人民幣躺在銀行反而有著沉重的通脹負擔。搶在人民幣貶值之前把這些錢花出去,就成了最艱難的任務。
八十年代中國或許會打擊私營企業,但對個體經營卻從來沒有限制發展過。八、九十年代的很多萬元戶和十萬元戶。都是個體戶中的佼佼者。在國企工人一個月不過一百多塊錢的時候,個體經營者手上早就攢下幾萬、十幾萬的資本了。當九十年代國家放開私營經濟之後,最先發展起來的,就是這些早就準備好第一桶金的個體戶。
不說遠了,夏博洋他家裡開的一個小飯店。不過三四十平米的地方。私下裡胡文海打聽過他家的生意,好的時候一個月純利潤兩三千都沒有問題。他家別說萬元戶了,一年少說量產兩三個萬元戶的水平。
而在繡城裡,像他家這樣的小生意個體戶,真是不知凡幾。若非如此,夏博洋手上這個地產項目,又怎麽會這麽輕易就引起這麽多人的關注?十年代,不管國家宏觀經濟是好是壞,個體戶始終都是在賺錢的。
這些個體經營者手上有錢,但投資渠道卻相當狹窄。房產投資才會這麽吸引他們的注意力。
胡文海將開始那個淺嘗輒止的方案拋到了一邊,轉而考慮是否真的能在八十年代完成這個體系?
采購、倉儲、物流、運輸、快遞,依靠鐵路系統,搞八十年代版京東,代替這個目前國內野蠻無序的商業環境。
簡單來說,以渤海省為例,13個地級市、18個縣級市,那就需要31個門店——或者說商城,至少是足夠大的樣品展示場所。哪怕暫時隻做市內快遞生意,每個城市至少需要十輛車四十個人。縣級市可以減半配置。那麽需要220輛車和880人,這倒是還好說。
最大的難點,在於必須對渤海省內的企業資源進行調查,評級並且建立合作關系。
作為中國最早工業化的省份。要想統計全省產品目錄並且對他們的經營狀況評級,這是只有國家力量才能做到的事情。
除此之外,物流要拉上鐵路系統,滿足一省個體戶的需求,倉儲壓力同樣巨大。看看後世京東燒錢建的倉庫就知道了,這一塊的投資足以吞掉這個系統早期的所有利潤。
胡文海雖然眉頭皺的緊緊的。臉上卻絲毫沒有沮喪的神色。正相反,他感覺自己抓到了一條改變整個渤海省命運的契機。
簡單來說,大下崗對中國南方和中國北方、中國東北的影響力是完全不同的。南方改革開放早,有深圳特區這個窗口,私營經濟、外資投資規模都是全國領先的。而越是往北國營經濟的影響力越大,到了東北可以說是中國國企勢力最根深蒂固的地區。
而這也就造成了大下崗對南方來說,或許也是個很大的麻煩,可並沒有存亡危機那麽嚴重。因為南方私營經濟發達,下崗工人轉身就能在私營工廠裡找到新的工作,或者做些小生意也能輕松糊口。
可對東北來說,當大下崗來臨,國營企業崩潰,私營經濟卻無法發揮出南方的作用,無法吸納那麽多下崗工人。
這是悲劇發生的根源。
可是說到底,東北私營經濟發展緩慢,這個鍋真的扔不到別人的頭上,更多是人們觀念、思想的問題。
早期商業環境的野蠻和無序,是製約私營經濟發展最大的攔路虎。經營資源被極大的浪費在這個系統的內耗,以及對不規范市場的防備、保險之中,限制了資本的再次投入熱情。
賺了錢不敢擴大經營規模,反而像過去的地主老財一樣,想著存銀行或者買房置地,規避市場投資的風險。
如果能夠解決市場環境這個問題,自然能極大的提高私營經濟發展的速度。
而前期胡文海可以自己投資,搞京東體系來建立一個基礎的互信格局。當這個互信的基礎產生,到時候就能把這套體系向淘寶方式轉換,除了倉儲、物流以外,這個體系還可以提供廠家與商戶的評級,讓誠信和名聲真正擁有變現的意義。極大的推進社會商業體系的建立。
到九十年代,哪怕東北的私營經濟仍然沒有南方那麽發達,有這套系統的支持,下崗工人再就業的選擇可就豐富多了。
胡文海雙目炯炯有神。滿臉振奮:“我有一個新的計劃,小叔、老夏,你們看看這樣能不能做起來?”
……
當胡文海將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胡勝利和夏博洋整個人都已經石化了。
胡文海開始不過是要做一個鐵路系統的三產,或者是一個房地產項目。可是怎麽一轉身。他似乎是要重新打造整個渤海省的商業體系了?
這麽大的事情,真的是我們能做到的嗎?
沉重的壓力和對自己的懷疑,讓胡勝利和夏博洋根本拿不出主意來。雖然理智上,他們覺得胡文海設計的這套體系,應該有不小的實現可能,當然前提是有足夠的金錢扔進去。可是感情上,兩個人真的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建立這個系統的能力。
只能說,這個計劃實在是太龐大了,龐大到哪怕是以國家力量去推進。都不一定能夠成功的地步。
“政府?”胡文海嗤之以鼻:“要指望國企,或者國家單位的那些老爺們,那這事兒才是真的搞不定。”
“這話不好說吧,像這種大規模的項目,除了國家單憑咱們自己?”胡勝利看起來頗為猶豫,他實在無法想象,沒有國家力量的主持,這麽大的項目要如何入手。
“就得靠咱們自己啊,不說別的,你們想想。我們如果在渤海省的省會盛京建設物流總倉庫,依靠通勤列車的便利,貨物可以保證最快能朝發夕至吧?可同樣你在盛京給繡城寄一封信,你要多久能收到這封信?”
“一周……”
“標準答案。最快一周。”胡文海點頭:“差距是什麽?是效率。除此以外,這個項目要說服國家來做,牽扯到多少個部門?渤海省內的,商業廳、工業廳、銀行、鐵路局,倉儲需要成立當地企業,撥劃場地和建築。組建各市分公司,還有車隊和送貨工人。既有條條,又有塊塊,涉及到省廳協調,當地政府,甚至是鐵路系統,協調下來需要幾年時間都算短的。再說,甚至這個項目就根本不會開始,因為它肯定會招致供銷系統最嚴重的反對和干擾。”
胡文海這話倒是一語中的,因為如果他能把省內的所有貨源都組織起來,並且這個系統運作起來之後,順利的將貨物送到所有個體經營者手上,那國營的供銷系統真的就要面臨破產了。
供銷系統目前唯一的優勢,就在於組織貨源這一點上。沒有私營的大商場和大型批發市場, 就沒有資本能對它構成威脅。
胡勝利和夏博洋被胡文海說的啞口無言,他們自己來做這個事情,今天下定決心明天就能開始動手。可換成國家機關來做,真的就是要先研究個一年兩年,籌備個三年五年,組織個七年八年,十年以後說不定人走政息,在成功之前功虧一簣了。
要這麽說,雖然他們自己的力量薄弱,但效率卻比國企去做高上了無數倍,反而更有可能做成這件事情。
“那我們就自己做,不過文海,這可是需要好大一筆錢。你要想好,如果我們半路失敗了,很可能會血本無歸啊。”胡勝利憂心忡忡。
胡文海雖然有錢,但也不可能真的不管不顧的砸錢下去。他點了點頭,同樣慎重的說道:“小叔說的對,我們不能步子邁的太大了,可以先小范圍的試一試,看看人們能不能接受這個方式。”
“那要怎麽試?”
“還有兩個多月就要過年了,我看我們可以先拿繡城的年貨市場試試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