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時間,正是繡城街面上人流量最大的時候。就在繡城最繁華的中央大街上,繡城最大的商場百貨大樓,被重型機械廠的工人給圍了。
這條新聞,真是引爆了所有途經於此的繡城人的神經。短時間內,百貨大樓前面的人群,就已經圍了個水泄不通。哪怕是太陽下山,十一月末夜晚的冷風,都無法阻止人們熊熊燃燒的八卦之心。
往日裡不可一世的百貨大樓,竟然叫人給圍了?重型機械廠的人竟然這麽大的膽子!
要說重型機械廠的人乾的出格,有沒有人會同情百貨大樓的人?除了他們供銷系統的自己人,沒人!圍觀群眾就差沒拍手稱讚,狂歡叫好了。這幫子售貨員,早就應該有人治治他們。
往日裡買東西受氣的日子,誰沒有經歷過?只不過無奈這年月物資供應是按計劃配給,負責分配的就是商業局的供銷系統,這樣大的權力,哪個單位、哪個個人惹得起?
可是今天,也不知道這重型機械廠的人吃了什麽熊心豹子膽,竟然真的敢踹了供銷系統的門面。其他人哪怕不敢和他們一樣,可看個熱鬧、站腳助威還是沒問題的。
“你們說啥?百貨大樓的人搶了顧客的錢?兩千多塊啊,這是真的?”
“那還有假!”
重型機械廠的人站在百貨大樓的大門前,揚言道:“我們重型機械廠打算搞個業余舞蹈班,苗海是我們廠裡霹靂舞跳的最好的!願意跟他學跳舞的人湊了兩千多塊錢,請他買個收錄機,學跳舞的時候好用。誰知道百貨大樓的人不僅不賣我們日本進口的收錄機,還搶了錢把人趕出來了!”
“那個,會不會是苗海自己把錢吞了?故意癩給百貨大樓的吧?”
百貨大樓說到底還是國家單位,真是很難相信竟然會發生這種事情。
“怎麽會,這兩千多塊錢是我們的學費,原本說用個普通收錄機就行了的,是苗海說既然有錢拿就要弄個日本進口貨。他不讓我們拿錢。就用學費去買。這本來就是他的錢,吞什麽吞?”
人群中交頭接耳,顯然對這個回答很多人都是相信了。不過這百貨大樓繡城建起來有十多年了,這樣的事情還真是第一次發生。
要說怨就怨供銷系統的名聲實在太臭。別人是敢怒不敢言,可人民群眾的目光是雪亮的,這幫供銷社職工原本是個什麽德行,誰心裡還沒有一杆秤?
哪怕這事兒是個誤會,絕大多數人也都樂得看他們倒霉。
這年月人們業余娛樂活動相當貧乏。看熱鬧這種事情那真是對廣大人民群眾擁有無可阻擋的吸引力。起哄架秧子不怕事兒大的小年輕,和堵門的重型機械廠員工一唱一和,眼看著周圍人就越圍越多,呼的一下子鬧大了。
出了這麽大的事情,繡城公安系統也不是吃素的。巡邏民警很快就發現了情況,一邊留人維持秩序,一邊派人飛奔的回去報信。中央大街派出所接到消息,一個電話就直接打到了公安局長的辦公桌上。正打算下班的局長聽了,又連忙招呼局裡還沒走的乾警緊急集合,登上警車烏拉拉的往百貨大樓衝刺。
不過當然。得到消息的不僅是公安局,百貨大樓的上級商業局和重型機械廠的工業局,兩邊的頭頭腦腦也都第一時間得到了消息,雙方組織了人馬呼啦啦的就趕了過來。
中央大街是橫貫繡城南北的主乾大道,雙向八車道三十米的路寬,加上人行道將近四十米的大路。往日裡沒什麽汽車的繡城這條路從來沒有堵住的時候,可今天算是開了洋葷了。四十米的大路,被人裡三層外三層的堵了個瓷實,就差做小買賣的,直接就能改成夜市了。
公安局李局長到的時候。面臨的就是這麽一個局面。好在重型機械廠的人也沒什麽過激舉動,這年月人群裡也沒那麽多不怕死趁火打劫的。除了看熱鬧和四處打聽的,沒誰敢搞什麽群體件——今年過年的時候,繡城可是剛搞完一圈嚴打。敢這麽乾的不是槍斃了,現在就是在大牢裡蹲著撿肥皂呢。
“快,組織市民疏散!這天都黑了,這麽多人不回家堵著幹嘛呢!勸走,都給我勸走!”
李局長看到這個場面,差點嚇的沒堆碎在車上。老天保佑。現在的繡城不是三十年後的繡城,少說50的市民都是訓練有素的工人階級。紀律性和合作意識那是天生的一樣,哪怕是圍觀鬧事看熱鬧,也下意識的保證了沒有踩踏事件的發生。
乾警們從車上好像一窩兔子似的跳下來,然後就開始拽著外圍的市民問話。
姓嘛,叫嘛,從哪裡來,到哪裡去,家裡幾口人,人均幾畝地,地裡有幾頭牛,說說說說說!
什麽?沒事看熱鬧?熱鬧有啥好看的,趕緊回家!再不走,就把你拷回公安局你信不信?
穿著一身警服的公安乾警還是很有威懾力的,這麽一套下來,基本上市民也不敢多說什麽,推上自行車也就散了。
李局長今年真算是“鴻運當頭”,人散了快一半的時候,一輛桑塔納嘎吱一聲就停在了他的車旁邊。
“王市長……您怎麽來了!”李局長連忙從車上跳下來,給王以純敬了一個禮。
“出了這麽大的事情,我能不來嗎?”
王以純看到正在不斷分流的人群,臉色好看了一點:“抓緊時間,動作快點,把人都疏散了!”
“是!”
李局長一挺肚子,連忙打了個立正,轉頭又去安排工作了。
而在王以純抵達現場不久,商業局的馮局長滿頭大汗的也趕了過來,在他的身後,滿臉悠哉的章明傑也一腳踏下了汽車。
這兩年繡城工口的成績有目共睹,就算出了比這更大的麻煩,章明傑也不用擔心自己會吃了掛落。
事實上,對於繡城工口工作的突出成績,省裡甚至有些聲音,打算將王以純提到省裡工作。讓章明傑再升一級。
不過繡城改革現在正是關鍵時刻,章明傑和王以純手上都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做。就算是王以純高升或者上面空降新的市長,現在的情況都會受到影響。所以這些提議,暫時都還處於研究之中。
“重型機械廠的人欺人太甚!”馮局長睚眥欲裂的看到被圍起來的百貨大樓。當真是被踩了尾巴一般:“這是怎麽回事,章局長你要給我個交代!”
“什麽交代?”
章明傑乾脆的裝傻充愣:“事情都還沒調查清楚,馮局長要我怎麽給你交代?何況,不一定是誰給誰交代呢。”
“哼——”
馮局長聞言不忿的哼了一聲,他也真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被人堵了百貨大樓的門,他這還是第一次。重型機械廠也是市屬大廠,少說千把號人的單位,誰能想到竟然做出這種事情來!
“重型機械廠的廠長呢?書記呢?工會主席呢?還不趕緊讓他們過來?”
“不好意思。”章明傑攤手:“繡西重型造船設備仿製項目論證會,重型機械廠的主要領導都過去了,現在在廠裡的是常務副廠長,工作都壓在他一個人身上,忙著呢。”
“嘿,這麽大的事情,他還忙什麽?”
“重要軍事外貿訂單。馮局長真要把人叫來,出事兒你負責?”
“你——”
馮局長被氣的直喘粗氣,可硬是不敢再說什麽,被章明傑堵了個沒脾氣。
兩邊鬥嘴的空檔裡,乾警們已經將大多數圍觀群眾勸離了。周圍還有些依依不舍、稀稀落落的看熱鬧人群,但終歸是不成規模,也擋不住市裡領導進入百貨大樓的通道了。
“行了,咱們進去看看,究竟是怎麽回事!”
王以純面沉似水,帶頭向著百貨大樓走了過去。
有警察開路。重型機械廠的工人們當然是不敢攔著王以純一行人,紛紛讓開位置,目送著市裡的領導們魚貫而入。
他們倒是沒走多遠,實際上就在百貨大樓的一樓大廳裡。苗海和百貨大樓的經理等人,正劍拔弩張的對峙著。
“誰是苗海!”
章明傑開聲喊著,走到兩邊人馬的中間,眼裡一立,就在重型機械廠的工人人群中搜索著。
苗海當仁不讓,站了出來:“這位領導。我是苗海。”
“好,我是繡城工業局局長章明傑,你聽過我沒有?”
“聽過,有了章局長,我們繡城這些工廠才有活乾,有工資和福利、獎金拿。”
章明傑連連擺手,明明心裡樂開了花,面色上卻一本正經:“這不是我的功勞,是市委、市政府的領導,是你們工人努力工作的結果。說說吧,究竟是怎麽回事?”
“是百貨大樓服務態度惡劣,不賣我們東西,還搶了我的錢!”
“你血口噴人!”百貨大樓的宋經理氣的臉上五官都擠到了一起:“我這麽大國家的商場,能搶你的錢?你那才多少錢,我犯得上嘛!”
“錢就是在你這裡沒的,我管你犯不犯得上,不是你們的責任誰的責任?”苗海踏前一步,厲聲道:“我是顧客,你們服務態度惡劣,能把客人趕出商場,還有什麽你們乾不出來的?”
馮局長面沉似水,擋在了苗海和宋經理的中間,皺眉看向宋經理,問道:“小宋,這是怎麽回事,你說清楚!”
“重型機械廠的人沒事找事,局長您看到了,他們竟然敢堵了百貨大樓的門啊!咱們繡城解放以來三十多年歷史,哪有發生這種事情的時候!”
“是啊市長,不管怎麽說,這堵門的事情,總是重型機械廠的責任吧?如果對我們的服務有意見就能堵門,那我們商業局這麽多的供銷社,都還乾不幹了!”
王以純聽的一陣頭疼,百貨大樓如果說服務態度惡劣,他自然是一百萬個相信。可要說搶了重型機械廠職工的錢,實在是有些挑戰他的認知,讓人半信半疑。
可若非是重型機械廠的人丟了錢,就為了服務態度,誰會大動乾戈的搞出這麽大的事情!
阿嚏!
“海哥,是不是著涼了?這眼看冬天了。可要注意身體啊!”胡虎收回觀察百貨大樓方向的目光,關切的囑咐道。
“哦,我沒事!”胡文海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羊毛呢子風衣,自己心裡也奇怪。斷然沒有著涼的道理啊!
百貨大樓裡,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王以純身上,讓他好不為難。
“李局長,你來查查,看看這筆錢究竟哪去了!”
王以純到底響起了自己旁邊還有個專業人士。果斷的把鍋扔給了公安局的李局長。
公安局的李局長是今年從部隊上剛轉業的,之前是盛京軍區政治部主任。地師級領導幹部,降兩級到繡城做了這個公安局局長。按說軍轉幹部一般轉業都是副職,不過繡城這地方實在是太敏感,軍隊上做了不少的工作,這才讓李局長直接坐上了公安局局長的寶座。
李局長一個軍轉幹部,剛轉業不到一年,讓他查案也實在是太有挑戰性了點。好在他還有自知之明,乾脆讓手下的老乾淨出面,自己隻當一個啄木鳥、不倒翁。隻負責點頭和搖頭就行了。
不過就算是二十年的老警察,面對這件事情也是毫無頭緒。百貨大樓扔沒扔苗海?扔了。苗海身上帶著兩千多塊錢沒有?帶了。那錢又不是工人委托他的集資款,而是原來的學費,壓根就是苗海本人的,根本不用這種手段“獨吞”。
案情倒是簡單,但苗海一口咬定錢沒了!
這可真是見了鬼了,不過歸根結底不管百貨大樓的人拿沒拿這筆錢,人總歸是你百貨大樓扔出來的!這叫什麽?瓜田李下,滿身是嘴也說不清了。
老乾警一臉沮喪的向李局長搖了搖頭,附耳言語了一番。最後李局長又在王以純耳邊嘀咕了一遍。事情突然陷入了僵局。
王以純咬牙歎氣,終究重型機械廠這邊做的實在太過分,不管怎麽說也不能堵了百貨大樓的門!如果以後繡城市民們都有樣學樣,在供銷社受了委屈。就發動單位的同事堵門,那可怎麽得了!
苗海他們畢竟只是普通工人,和百貨大樓這樣的單位對著乾,受點委屈也是沒辦法!
不過就在這個時候,章明傑卻湊了過來:“市長,我有兩句話要說。”
他低聲在王以純旁邊說道:“重型機械廠現在正參加仿製日本進口平板載重車任務的調研會。關系到國內造船業產業布局,少說三十多億美元的,多說可能上百億、幾百億美元的市場。現在一個副總理、一個中船總公司的董事長,還有一票的重工業領導。如果這時候重型機械廠出了問題……”
章明傑話沒說全,但留給了王以純足夠的想象空間。
不用說,這種要命的任務,肯定要交給政治上足夠過硬的單位。如果重型機械廠的人出了問題,會不會影響到項目落地?這可真就不好說了。就算只是微乎其微的可能,但王以純不敢冒這個險!
這邊馮局長見章明傑和王以純說悄悄話,頓時大感不妙:“王市長,這個例子不能開啊,否則我們商業局供銷社可就乾不下去了!”
王以純皺起眉頭:“馮局長,我看你這個思想很有問題啊!”
“不提這個苗海同志丟錢的事情,怎麽,讓你們供銷系統的職工為廣大市民盡心服務,供銷社就乾不下去了?”
“這個——”
“什麽這個那個的,這個事情歸根結底,還是你們百貨大樓的職工沒有貫徹為人民群眾服務的思想!我記得你們不是在組織學習上級關於提高服務水平的文件精神嗎?就是這麽學習的?”
“如果不是你們把人家苗海同志趕出百貨大樓,人家這個錢會丟嗎?你這個商業局的局長是怎麽乾的,我今天就問你,有沒有能力為人民群眾創造一個良好的購物條件!”
“我——”
馮局長苦著一張臉都快哭出來了,天可憐見的,他要是能管的了下面人的服務態度,那他早就上中央做商業部部長去了!這個事情別說是他,就是中央首長來了,也解決不了這些售貨員大爺、大媽們的態度問題啊!
可事情就是這麽個事情,王以純選擇了站到工業局這邊,商業局也只能打落牙齒和血肚裡吞了。
“宋經理,是誰給你的權力,能把顧客扔出去的?你們就是這麽學習上級文件精神的?”
“你不用說了!”馮局長大手一揮,止住了宋經理張開的嘴:“趕快給重型機械廠的同志賠禮道歉,滿足人家的購物要求,錢從你的工資裡扣!還有百貨大樓的全體員工,從今天起給我集中學習上級的服務精神指示。什麽時候結束學習,等候上級通知!”
馮局長這裡還打了個埋伏,眼看著距離過年也就倆月了。年前購買年貨這個熱潮,百貨大樓如今是萬萬趕不上了。
被人堵了一次門,結果堵門的啥事兒沒有,百貨大樓這邊卻挨了掛落。這個例子一開,往後還得了嗎?
以馮局長對自己手下人的了解,搞不好明天繼續開業,晚上又要被人把門給堵了……
既然如此,乾脆就先把門關上,等事情熱度降下來,甚至是年後再開張吧。
可馮局長算盤打的響,卻忘了在場的還有一個他管不了的人。王以純伸手攔住他,疑惑的問道:“馮局長,你把人都組織開會去,百貨大樓誰來營業?”
“這個,那就只有先停業整頓了。”馮局長訕笑。
“馮局長,你當我是傻吧?”王以純面色不善。
官場上說出這樣的話來,幾乎相當於當中撕破臉皮,可見他此時的態度了。站在王以純的角度上,馮局長搞的這一手,不僅不是積極解決問題,反而有點消極怠工、對抗上級的味道了。
馮局長此時真是前有狼後有虎,哭都哭不出來了。
他是真不敢讓百貨大樓短時間再開業了,可看王以純的樣子,顯然這麽做是不可能的。繡城市內最大的商場,無緣無故無限期停業,這讓市長的臉往哪放?別忘了百貨大樓就在繡城最繁華的中央大街上,而中央大街正對著繡城火車站。繡城火車站每天來往的人越來越多,可想而知,對百貨大樓的每一道好奇的目光,都是抽在王以純臉上的巴掌。
“市長,我看馮局長也是有難言之隱。組織百貨大樓的職工學習文件精神是必須的,短時間內讓這些人再上崗,我看可是有些對顧客不負責任。”
馮局長驚訝的看著章明傑,想不通他為什麽會替自己說話。
“哦,那你說說怎麽辦?”王以純也有些出乎意料, 轉頭問道。
“現在國家不是提倡承包嗎?石門的馬勝利,搞的那個承包,最近省裡也有意推廣。要我說,不如咱們繡城先在百貨大樓做個試點,現在的這批營業員先去學習文件精神好了。咱們找人把百貨大樓承包下來,怎麽做那就是承包人的問題了。通過承包製,充分的調動承包人和職工的勞動積極性,想必在服務態度的問題上,會有一個大的改變。”
“章明傑!”
馮局長腦海裡電光火石般閃過一個念頭,聯想到之前來想要承包百貨大樓的那兩個人,想到重型機械廠的人為什麽出頭,想到這麽巧繡西就開了什麽研討會,再想到王以純前後截然不同的態度改變……
王以純看了馮局長一眼,點了點頭,若有所思:“章局長說的有道理,我看可以做這個試點。商業局要抓緊時間,盡快確定下來承包方案,找到承包人,打開繡城承包製的新局面!”
“咱們繡城有王市長領導,我想一定可以獲得承包製的試點成功啊!”章明傑撇了馮局長一眼,兀自在旁鼓起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