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才思敏捷 背對著自己的蘇軾絲毫沒有轉身的意思依舊伏案疾書,而蘇洵剛想要招呼王景范和狄惠,王景范擺擺手輕聲說道:“久聞明允公大名,今日一見得償所願,請勿打擾令郎,文思一斷頗為不美……”說完便走上前去,站在蘇軾的背後不再言語。
蘇洵與蘇轍也不是迂闊之人,更不願意別人打擾蘇軾作文,見王景范如此通情達理也便放下心來,隻是各自拿起剛才看的書繼續讀書。與王景范想象的不同,蘇軾的字並非瀟灑飄逸之風,乃是最為考校功力的館閣體――時下京師裡的士人最看不起館閣體,平常日子裡也不苦練,耍的是名士派頭,酬唱往來都是淡若無痕的行草。
這樣的名士派頭平時是無事的,甚至還頗受推崇,不過若是在科舉考場上來這麽一套,文章就算再漂亮人家考官也是連看都懶得看直接扔到一邊。當然沒有一個學子會拿自己的終生前途去開玩笑,考場答卷都是中規中矩的館閣體,隻是平時不肯勤練臨時抱佛腳哪裡來得及,不過是應試之舉而已。
王景范手頭上的《全宋詞》對蘇軾的小傳恐怕是最長的,內容記述的也非常豐富,蘇軾多才多藝書法自然也是極為出色的,被後人評為繼王羲之、顏真卿之後的“天下第三行書”。王景范對書法也是頗有心得,不過在看過蘇軾的字後也是頗為心折,這種規規矩矩的字才最是考驗人的書法,正如蓋房要打好地基一樣,近千年最頂級的書法名家有幾個是靠年輕時耍名士派頭的家夥的?
雖然王景范進門之前蘇軾這篇文章已經作了大半,眼下看著是快到結尾的時候了,不過王景范還是從蘇軾筆下的段落推斷出這篇文章應該是小傳上所載的《六國論》。王景范知道蘇氏三父子都有《六國論》,都從不同的角度來論述那段歷史得失,不過《全宋詞》沒有錄入這些文章,根據父親所言不僅有《全宋詞》還有《全宋詩》《全宋文》等書,隻是有宋一代三百年如同唐人將好詩寫完了一樣,宋人將好詞也給寫了個一乾二淨,《全宋詞》的地位遠比其他書要高。
王景范的父親生前是十分喜歡詩詞的,雖然他是後世之人,不過他對詩詞卻並不看重,詩詞描繪的意境固然令人心生向往,但人總是要吃五谷雜糧的,詩詞於實務無半點乾系,諸如唐人李白、杜甫等人詩才登峰造極固然能夠流傳千古,卻於百姓無半點用處。他自然不希望王景范隻能夠成為一個詞臣,異族鐵蹄南下傾巢皆覆豈有完卵?
王景范知道在考前蘇洵為兩個兒子出了不少題目,除了準備考試之外,也想要用這些文章去拜訪當朝的權貴。蘇洵自己幾次應考都時運不濟,自然不想自己的兒子也是如此,他自己也不想在這科舉考試上再這麽蹉跎下去,直接向權貴行卷以博得其賞識照樣可以獲得推薦入朝為官,隻是這條路自然不如科舉正途更有前途,不過想到他已經快五十了,這就算不得什麽了。
蘇軾運筆如飛,寶大光圓的字體一個個羅列於紙上,不一會蘇軾便長舒一口氣放下毛筆終於將這篇文章完成了。蘇軾回過頭來看到旁邊站著的王景范心中一陣訝異,剛才他全身心的寫文連屋中來了訪客都不知道,王景范抬起頭來讚道:“好文!好字!”
蘇軾拱手說道:“這位兄台過譽了……”
王景范笑著說道:“在下渭州王景范,草字見複,聽聞有眉山蘇氏父子才學出眾,今日冒昧拜訪,不想打擾蘇兄文思了,
看過這半篇《六國論》,方知所傳不虛……” 以前讀過蘇氏三父子的小傳和詞文,倒是覺得這蘇氏三父子不只是才學高,蘇軾豪放不羈如同蘇洵的前半生,而蘇轍穩重慎行更像是蘇洵的後半生,今天隻是一見面王景范心中不免有些好笑――果然不愧是父子。
“此乃家父命題,我兄弟兩人作文,適才兄台進來在下有些慚愧了……”蘇軾笑著說道。
王景范心中計較一番說道:“蘇兄,可借在下筆墨一用?蘇老先生命題看過蘇兄這半篇《六國論》後,在下也是有些手癢。”
蘇氏三父子是有真才學之人,想要與之交往隻是單單施惠是不夠的,這並不能得到他們的認同。王景范雖然沒有見過蘇氏三父子的《六國論》,但剛才看過蘇軾的半篇文章之後,心中其實並不以為然――除了各種儒家經典之外,王景范精研最深的便是《戰國策》,而父親也常以春秋戰國故事為引教授自己。父親雖未做這《六國論》,但從父親生前的隻言片語當中,顯然易見其立意遠高於現在他看過蘇軾的這半篇《六國論》。
蘇軾將桌上剛才散亂的文稿收攏了一下,欣然讓開了自己的位置。王景范拿起毛筆醮了醮墨,便在稿紙上落筆疾寫,蘇洵、蘇轍和旁邊的狄惠都有些好奇的圍上來,狄惠心中不免有些腹誹:“這個王見複該不會是提前作過《六國論》吧,下筆如此之快,筆間行文絲毫不見滯澀……”
“三家分晉至始皇一統天下,余嘗讀此戰國四甲子史傳,戰國七雄並起然何獨秦滅六國而獨享天下?竊以為非六國賂秦養患、非合縱不利、非諸侯養士不果……”王景范寫一句,旁邊的蘇軾便讀一句,隻是讀到“非諸侯養士”之時稍微停頓了一下。
剛才蘇軾寫的《六國論》中其中“養士”正是他的論點,顯然他知道王景范這篇《六國論》似乎有反駁他的意思。不過蘇軾沒有注意到蘇洵和蘇轍的臉色也有些不正常,賂秦和六國內部外交不團結正是蘇洵和蘇轍的觀點。王景范沒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若說是詞文蘇氏三父子的他全部都倒背如流,但是文章除了最出名的幾篇知道名字之外,其余一概不知,他自己也沒有想到這一句開篇將蘇氏三父子的《六國論》放在了靶子上。
蘇軾隻是一瞬間的停頓,不過他很快便跟著王景范的筆繼續讀下去,王景范寫的是一手行楷,畢竟是即興作文正正規規的楷書反而會阻塞他的行文思路。幾乎蘇軾讀聲跟著王景范的筆尖,王景范身邊的四人對他的才思如此敏捷都感到萬分驚訝,就是剛才進門時伏案疾書不覺身邊多了個人的蘇軾也是提前有所構思才下筆一氣呵成的,不過王景范就算從他進屋到下筆這段時間都在構思也夠驚人的了。
不過是片刻功夫,王景范用力一抖手腕長舒一口氣收筆將毛筆放回到硯台上,蘇軾也剛好念完最後一句,狄惠將十來頁文稿擺放好――王景范落筆千五百字的《六國論》就算完成了。蘇軾拍手稱道:“好文!好字!暢快!”
王景范的這篇《六國論》完全是提煉了他父親的觀點――六國被秦所滅是六國不思進取墨守成規所致,秦國之所以強大是不斷調整自己的各項制度,激發國家潛力以強橫的實力橫掃六國,哪怕六國有比秦國更多的人才,有骨氣不屈服於秦國,能夠團結,其結果依舊如此。王景范知道他的父親對秦國的看法與大宋的士人是有很大差別的,“暴秦”之類在王景范父親眼中不算什麽,他生前對秦國的推崇也極大的影響到了王景范。
“好一個‘物競天擇適者生存’!”蘇洵說道。這句是王景范《六國論》全文的題眼,六國的保守和秦國的進取就已經注定了最後的結局,自秦以下至太祖開國千多年來,大凡諸侯並舉天下亂世之時基本上都是如此。
“見複這篇《六國論》遠勝在下所作,在下甘拜下風!”蘇軾拱手笑著說道。
王景范擺手說道:“子瞻兄過謙了!百人眼中必有百個戰國,個人看法不同而已,我輩當兼容並蓄海納百川增長學識,不以彼之見解不同便窮究其誤,正所謂‘人無完人’,這世間哪有挑不出錯的文章呢?”
“高論!軾這次真的是拜服了……咦?見複怎知在下是蘇軾蘇子瞻?”蘇軾有些疑惑問道。雖然蘇軾比弟弟蘇轍大兩歲,但這點差距在樣貌上並不是明顯到馬上讓人能夠一眼辨出哪個是哥哥弟弟,反倒是蘇轍慎行更有當哥哥的樣子。
狄惠撇撇嘴,心中暗想:“這算什麽,這小子能耐大著呢!不過他怎麽知道這個是蘇軾而不是蘇轍呢?!”
王景范笑著說道:“子瞻兄文采風流皆為一等,剛才看子瞻兄行文其字內中不禁神采飛揚,想必明允公為子瞻兄起名為‘軾’多有期許兄能內斂神氣錦繡內藏之意,若是子由兄必稱呼‘王兄’而非‘見複’!”
蘇洵捋了捋胡須笑著說道:“見複法眼無差,老夫為子起名時確有此意,十年前曾作《名二子說》並無外傳,見複僅從言行便可推及老夫為這兄弟兩人起名用意,真是心思敏捷!”
狄惠聽後也是不禁汗顏――人家不用能掐會算,只需聽得對方二三句便可以推及人家老子起名的用意,這心思可真是……蘇軾蘇轍名字的由來王景范自然是通過書中人物小傳中知道的,不過這兩兄弟的性格差異比較大,隻要一張嘴就可以輕易的分辨出來,隻是狄惠可不知他的深淺,心裡面多少又被他打擊到了。
在一旁的蘇轍笑著說道:“家父為我兄弟兩人以《六國論》為題各做一篇文章,家父自己先作了一篇,隻是見複開篇之語卻將我父子三人的文章全部批駁了一番……”
“若非見複來此時在下不過才寫了一半,軾還以為見複早就見過我們的文章今天上門來辯駁一番呢!”蘇軾說道。
王景范聽後有些驚訝的問道:“難不成……不知者不罪,還請明允公和兩位蘇兄多多見諒!”
“我看這小子就是故意的!”狄惠心中不免腹誹道。
也許是注意到了旁邊的狄惠神色有些不對,王景范連忙向蘇氏三父子介紹到:“這位狄惠字鴻江。”
因為狄青是武人出身的關系,王景范並沒有提及狄惠是狄青之子,再者說來蘇氏三父子未必會買狄青的面子對狄惠高看兩眼,若要這三人服氣那隻有在才學上多下些功夫。觀蘇軾一生生平,這豪放快意的性子權貴在他眼中沒有什麽用處,事實上直到見到蘇軾本人王景范心中才有些打鼓――這才是真正往來無白丁的角色,狄惠怎麽樣他不是很了解,但於文傳和俞樾可都是名利中人,這兩人未必入得了蘇軾的眼。
“正如見複適才所言,‘百人眼中必有百個戰國’,文章亦是如此,況且見複乃是無心所致……”說完便從書案上的一疊文稿中拿出自己和蘇轍所寫的《六國論》遞給王景范笑著說道:“這是老夫與犬子所作,恰逢其會正好由見複品鑒一番。”
王景范雙手接過文稿一頁一頁的慢慢翻看,在渭州的時候他也曾看過別人的文稿,不過顯然他們的文稿與蘇氏父子水平差的太多了。不過王景范也並不意外,若是水平差不多那才是意外呢――畢竟蘇氏一門在唐宋八大家中佔了三席,如同現在的有識之士所認識到的那樣,詩詞於治國無甚多大乾系,倒是策論文章能夠反映出一個士人的能力。
隻是王景范心中還是有些失望,蘇洵和蘇轍的《六國論》觀點與剛才看過蘇軾的文章大同小異,並沒有超脫現在的主流觀點――王景范所作的《六國論》開篇批駁的三個觀點並非是針對蘇氏三父子,隻是恰巧碰上了而已。
“父親所教授的東西果然與這些士人所學的有很大不同,這三蘇文章中還是以老蘇蘇洵的文章更為老辣,借古寓今雖有失偏頗但不失為有政治價值的文章,至於蘇軾蘇轍兩兄弟的《六國論》文才是有了卻無甚價值泛泛之作……”
蘇氏父子的文章在王景范心裡評價雖然不高,不過他還是口頭上讚歎:“今日果然不虛此行……”
還沒等王景范吹噓完, 房門被推開走進三個年輕人用濃重的蜀音說道:“子瞻、子由還在刻苦攻讀呐?”
王景范向屋內的通鋪看了一眼,顯然這一間屋子裡面住了六個人,估計若不是因為京師受災百姓寄住遇仙寺,也許蘇氏父子的房間還不至於這麽緊張,便對蘇洵說道:“明允公,今日在下前來拜訪一是增長學問;二來這京師遭了水災,料想這遇仙寺雖未被水淹但也頗受影響,在下在京師城外不遠的白沙村建了幾棟房舍,還請明允公……”
蘇軾和蘇轍正和剛進來的三個同鄉說話,不過屋子就這麽大,王景范的話自然也就落到了他們的耳中,其中一個學子說道:“那可是好,先前三人一屋還好些,現在人多了六人一屋,就連習文也要挨個排隊,蘇先生真是好福氣!”
王景范笑著說道:“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不僅明允公可去,你們也可以一起來啊,反正在下那裡別的沒有就是地方大,你們這批蜀中赴考學子來了多少?大家可一起搬過去,聽聞寺中存糧被雨水浸泡毀了不少,這裡百姓三教九流皆有不是個讀書應考的好場所,一起到在下那裡大家平日可多走動一番,相互增進學問……”
“我們一共來了二十四五人,你那裡若是不大擠擠也可,書案輪流用沒關系,就是這裡人聲吵雜讀書靜不下心來……”
王景范笑著說道:“不用你們擠,兩三人一屋你們著二十幾人住下一點問題都沒有!明允公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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