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澤並不關心凌嶽和其他人等的恩怨,特別更是隱約知道凌嶽的身份可能比他想象的來頭更大之後,楊澤對此就更為篤定。
他本就是一個不喜歡無憑無故介入紛爭的人,無論是在那兵戈隱於暗流,無數人於政治權柄粉墨登場的大曄王國。還是在雲霧繚繞的不周山上,那代表世間力量之所在,若隱若現於雲鶴間令人敬畏的修行學院。這些都像是墨汁滴落入清水,不斷在水中盛開出一朵朵黑紫sè的曼陀羅花,繁茂盛開但最終霧散消逝,在拉下厚重帷幕等待下一幕劇的開場間歇中,永遠告一段落。
自他來到這個世界之後,他記憶中停留得更多,最深刻的,仍然是在那蘄chūn侯府偏安一隅的偏房中,在冷天中喝一碗茶湯,說不得還會加點老薑,在寒cháo裡向往著開chūnchéng rén禮或者擔憂著讖緯院認證是否通過的那些溫暖rì子。他記憶得更多的仍然是蘄chūn侯府裡那些淡淡流淌的奮鬥生涯。最喜歡得仍然是摸進大曄王宮之中,和紀靈兒講述那些並不存在於這個時空故事的那段rì子。看著桃花漫天而下,嗅到溫泉水的霧氣,就著天下無雙的糕點講基督山伯爵或者狄更斯的雙城記。這種刺激而打破某種人世間禁忌的感覺,實在是太令他心癢。太令他神往。
但這樣的rì子畢竟會告一段落,因為類似於“人生來就必須要戰鬥”這種狗屎一樣的理由,所以他來到了地海,在追捕中逃亡,在夾縫中生存,然後
然後只有兩種結果,一種是他永遠困死於這地海之境,被各方碾軋吞噬,吃得連骨頭都不剩。
或者便是從這裡走出去,撕開外面嶄新的天地。
*****要從這裡走出去,不光要靠力量的積累,同樣也要善用自己的腦袋。楊澤不一定要將凌嶽拉下水來,但借助他的勢力和耳目,探聽到如今的局勢和他所要采取的對策,也不失為暫時的對策。
飛鳳樓鑿了半座山,看上去宏偉而壯觀,第十九層也是環境極為廣闊,楊澤所在的客房便在凌嶽房間的旁邊,客房之大,不光有會客分區,還有臥房分區,甚至還有潺潺水流的泡澡池。十九層樓的泡澡池!熱水通過竹管子款款留下,墜入池中,然後再通過池邊的小溝槽,流動出去,循環一體。據說這種熱水來自於飛鳳樓旁邊的澡堂建築,有超過兩百號人在rì夜不斷的燒水,通過水車和竹管將蒸騰熱水送入每一間客房之中。
整個十九層樓中,這樣的客房只有八間。而住在這裡的凌嶽,則是直接大手一揮包下了整個一層樓。連楊澤都不免覺得有些奢侈。
眾人入住飛鳳樓十九層之後,不到半晌,楊澤便能聽到外面唱喏的聲音響起,“大河境唐三関,大河七賢之首的唐三公子,有請凌公子賞面金闕樓一聚!”
沒過多久,楊澤就聽到自然有從人替凌嶽回答道,“抱歉,請回傳唐三公子,凌公子一路兼程,染有小恙,暫不出行見客,還望擔待。”
來傳的人隻得悻悻而走,不一會又有外面的聲音傳起,“商丘境關家關一帆,約凌公子小樓看茶!”
不一會又傳來凌嶽從人的聲音,“抱歉,凌公子偶染小恙,不便出行”
“南坪境程近上門親請”
“抱歉,不便見客”
一連數處邀約,凌嶽都推個乾乾淨淨,沒過多久,楊澤的客房便傳來敲門的聲音。
打開門來,凌嶽寬著步子邁入,撫了撫微腆的肚子,對他笑道,“餓了沒,咱們找點吃食去。這飛鳳樓做的東西,不敢說在七境聞名,但至少是這靈山境,我最看得上眼也最符合口味的地兒。”
金碧輝煌的小廳,裙裳飄舞的侍女,素手傳遞流水般上席的玉盤珍饈。八珍玉食組成的饕餮大餐在明黃的水晶燈之下越加顯得讓人垂涎yù滴。
“龍井蝦仁”酥滑爽口,“鯊魚骨湯介菜煲”清香撲鼻,凌嶽單手抓起一隻白水煮北極貝,在桌上一扣而開,露出肥美鮮滑的貝肉,蘸點水醬,然後一口拋入嘴中,嚼得滿口流汁。楊澤亦是第一次從之前下裡巴人變為陽chūn白雪的吃這些地海酒樓jīng致餐品。但好歹很久沒嘗到這般美味的東西,是以吃得大快朵頤。
老者薑叔望便顯得雅致許多,偶爾用筷子拈兩夾菜,放入嘴中慢慢品味,回頭啜一口飛鳳樓特有的玉液酒,有滋有味。再看似乎正搶著吃食的楊澤凌嶽兩人,搖搖頭,捋捋白須,微笑不語。
吃飯中途,仍然有人在門外稟報,“靈山境孫半刀,於“鶴仙樓”擺設大宴,還望凌公子賞面。孫幫主說了,因為凌公子初入靈山境,不便上門滋擾,所以令在下務必要將心意傳到,若是凌公子有空,便請移駕一座。”
凌嶽淡淡一笑,擺擺手,“請幫我帶個話去,孫幫主不必見外,不是凌嶽不去叨擾一敘,而是今rì長途奔波,且二來實有朋友在場,凌嶽實在分不開身,等水陸茶會完畢,凌嶽定然會前往和孫幫主好好喝他幾杯!”
外面的人聲音一喜,拱手道,“有凌公子這句話,想必孫幫主定掃榻以待。”
人去離開。外面雅靜,凌嶽看了楊澤一眼,道,“剛才那個孫幫主,全名孫半刀,靈山境最大幫派洞庭幫的幫主。乃是七大境十三雲遊者流派之一。呵,只是和家父有些生意上的往來罷了。”
楊澤點點頭,倒也心頭微凜,從之前的求見之人,再到現在靈山境最大的幫派,看樣子無一人都非無名之輩這個凌嶽說自己在七大境有些人脈,想來也並不是吹牛而已。這已經不僅僅是人脈的范疇了。他到底是什麽人?
凌嶽的聲音再從耳畔響起,“我還知道,楊兄弟絕不似表面上看上去的這麽簡單。”
楊澤目光移到他身上,“噢?”了一聲。心頭倒是微驚,知道這幾天他在觀察凌嶽的時候,對方同樣在觀察自己。
“呵,在地海這片土地上生存下來的雲遊者,有誰會那麽簡簡單單。更何況你居然還能壓製那些惡靈獸的凶惡戾氣,這般天賦,卻是別人學都學不來的。”隨後他神秘的笑了笑,“楊兄弟放心好了,說到底誰都有自己的秘密,暫時有苦衷不願道出,我絕對不會窮根究底,做那無趣之人的。同樣道理,我也有些不得道出的小秘密,還望楊兄能夠擔待。”
楊澤尷尬笑了笑,“能理解。”
看到楊澤點頭,凌嶽的神態又輕松起來,看著桌面再無人動筷子,撫著肚子起身,“吃飽了,楊兄弟第一次到這歸靈城,我們散散步去。”
“可是,之前有人前來邀約,你不是說了,因為抱恙在身,不便出行。那麽等會如此大咧咧在路上走又是什麽情況。”楊澤心想這小子也不懂得收斂一點。
凌嶽愣了愣,隨即失笑搖搖頭,一邊甩步出門,一邊對楊澤道,“這個世界上,有種話叫客套話,說出來或許是不讓對方尷尬,或許是給對方一個台階下,或許給對方一個面子。這個時候,若對方還不知趣領情,不懂得下這個台階,硬要大踏步撞上牆來,便實在不關我的事了。剛才一一前來邀約的雖然都是七境之中的名人,但除了那孫半刀,這些人還真以為有資格和我同席同坐了?既然之前邀我不動,那我現在大咧咧走出去,他們也要視我如不見,不會再來打擾。”
“視我如不見”,看似微末之極,但這一刻楊澤聽來,卻有著一股子低調到極點的霸氣。心想“客套話”的確有這麽一說,但像是這小子這般說得理直氣壯,仿佛這般拒絕了別人就給了對方面子般毫無顧慮作風。也明顯霸道了一些,刺眼了一些,囂張了一些。
甚至以他這般霸道言語中所謂的那些人都沒有資格與他“同席同坐”,那麽自己剛才和他在同一桌上面搶著飯吃,豈不是說明自己是比那些人更夠資格的人?
盡管這樣衡量不失偏頗了一些,但莫名的,這卻讓楊澤心頭有些如清風拂面的微爽。
這個看上去微胖,但低調中帶了些霸氣xìng格的凌嶽,反倒是有些合乎自己的胃口。楊澤對這小子好感度大增。
同時也下意識的想起今rì入住只是眾人口中的那個“辛小旭”,能讓凌嶽這小子提及也會面sè大變的人,到底又是何人物,搞得楊澤至此也相當感興趣起來。
*******歸靈城的夜晚,樓宇燈火通明,沿街斑駁璀璨。
若不是知道自己身處遙遠的地海之境,這裡沒有寒cháo,沒有冷冬,只有溫潤的海洋季風,以及地理位置距離大陸更遠的氣候帶,楊澤幾乎會認為自己還處於大曄王都上林之中。
吃過了飯,逛過了街,重新回到飛鳳樓十九層之上自己的房間。
楊澤坐在窗欄處,在極高處俯瞰下方的歸靈城。
果然如凌嶽所說,他們一路逛去,那些樓宇之中雖然有不少人將他們三人一行望著,但在這歸靈城聚集的七境著名人物,都不敢再出聲招呼,興許是為了自己的面子,興許知道凌嶽不想旁人打擾,便不願意再去觸碰軟釘子。任由得他們頂著無數焦點大搖大擺走在寬闊大路之上。眾人隻得在那些高屋亭台之間,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而外面走了一圈之後,楊澤才知道,這歸靈城檔次最高的,最有身份的人才會客住的地方,獨有他們這方飛鳳樓。
而在這靈山境最著名的酒樓之上,他們住的是最高的十九層。
凌嶽並沒有說錯,這裡的確是信息的集中地,不愧是地海七境的三大貿易中心之一。只是這麽逛了一圈,楊澤便知道今趟凌嶽要參加的水陸茶會,是靈山境境主親辦的茶會,邀請了七大境眾多名宿人物,氣氛弄得歸靈城都猶如過節一般,各大酒樓店家人滿為患。不少人親臨歸靈城,都想親睹此趟茶會。
同時,楊澤也打聽到了與他息息相關的信息。
“地海十三大雲遊勢力之一的蒼夜雪狼,排名第三號交椅的韓燕前天死了!”
“他不是追捕那個叫‘青熊獸’的雲遊者嗎?怎麽回事?”
“據說追捕隊伍遭遇到了獸cháo,結果全部覆滅,韓燕劍術倒也罷了,最重要的是其追蹤技術一流,蒼夜雪狼可謂是折損一臂啊!但根據一些消息人士調查得知,韓燕本身並不在他所帶領的出事搜捕隊的地區,而是逃出了獸cháo,卻死在了獸cháo之外,據說身上有劍傷應該是被外人謀殺。”
“韓燕劍術已經有通玄之資,竟然還有人能用劍傷到他?難道是那個‘青熊獸’若是青熊獸有斬殺韓燕的能力,那麽他到了什麽境界修為?這樣一來,不知道會不會驚動到蒼夜雪狼的後台神道齋?”
韓燕一行人遭到獸cháo覆滅的消息,如今也成一樁要聞流傳在歸靈城中。
楊澤則更有些哭笑不得,現在他信口胡謅的“青熊獸”名號,竟然緩緩成為眾人口中神秘的外來“雲遊客”。逐漸成為另一個焦點。
除此之外的楊澤,在市井之間除了一些外部國度的消息之外,還首度聽到了有關大曄國的動靜。
不過聽到的也是大曄邊境緊張,加上紅樓船的覆滅,如今大曄國內民眾和士氣都普遍低迷。還聽說大曄國派了人往地海,這一段市井之言就有些語焉不詳,有些說是尋找什麽人,有些說是和七大境接觸,有些又說為了晶核等一些需求品而來。但楊澤始終都沒有大曄派往地海來人的行蹤信息。
******“看來還要更詳盡的信息才行。”楊澤喃喃道,從窗台處下來,正準備關上窗,關上外面的夜光。
突然旁邊的窗戶先是“碰”一震,然後“噗!”一聲中炸開。窗欞化作無數木屑。
像是無形的手憑空撒了一把渣滓,從旁邊的房間鋪shè出去。
唰!一道紫sè影子,從旁的窗戶突地飛掠而出,迎向飛鳳樓外輪盤般皎潔的月光。
紫影是個女子,輪廓纖瘦而妙曼,秀發在背脊處不羈飄舞,裙裳飛揚。
那些紫sè金絲縈繞的裙袍之間,看到一條修長光潔的**橫地伸出,點在飛鳳樓十九層那巨大龍角般的飛簷之上。
然後這個倩影就那麽在皎潔的月光和城市的夜景中單足煢然而立。
轉過身來,女子眼波無比嬌豔,這對眸子之下,是一隻挺翹的鼻梁,面頰如葵瓜子般清削。
然而卻因為她紫sè裙袍下修長如玉裸露的雙腿, 有致的腰肢,卻又平地令她生出了些狡黠。
“辛小旭,你把我的浮屠蜃玉珠還給我,nǎinǎi的,那可是五階靈寶啊!還有,你趁我洗澡燒我衣服,你還有沒有廉恥!?”隔壁的窗戶邊上,一身**,隻用一條紗巾遮著下半部分的凌嶽探出半個白花花的虛胖的身子,朝外怒吼。
女子“咯咯”嬌笑,清脆悅耳。晃了晃手中的短衣短褲,“我手上不光有你的珠子,還有一小件衣服,若想要,便親自來找我吧,過時不候喲。”
隨即女子嬌軀一躍,輕飄飄跳下了十九層的簷角,如月下禦風,飛往下一處的屋簷。
“靠”凌嶽幾乎是絕望的呼喊出聲,在那一刻,楊澤看到了他朝自己望來,極其無助,極其無辜的表情。
也許正是因為凌嶽這般無辜無助的慘兮兮表情讓楊澤頗有些觸動,下一刻,他做出了一個很大膽的舉動。
唰!一聲,楊澤躥出窗外,掠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