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還是細雨輕墜的上林城,那座城市如今像是境中的花園一樣讓楊澤看不清楚,那裡的房舍層層相疊,人們嫻靜的吃穿度行,從彼此生命中曇花一現。沒有人能預料,未來能夠發生些什麽,就好像兩年前他楊澤只是大曄國一個最不起眼被稱為“王都雙廢之一”的世子,一年後他成為大曄最有天分進入不周山秋道學院的青年,而再因為生命中出現的那個女孩,從而使他的命運天翻地覆,只是短短再過了一年之後,他只是這遠東地海世界,在強勢敵人的壓迫之下,逼不得已需要埋沒過去的出身來歷的一名修行者。
就像是當年他在俞小小紅樓上遇上的那身份來歷不明但絕對高傲的一男一女,如今再次相見,竟然是在地海青墟大會之夜。際遇流轉,物換之奇,滄海桑田,不僅僅只是詩人們反覆碎碎念的詞句而已。
頓時勾起楊澤心內陳雜的諸多意味不明的回憶。
“上次見面匆匆,倒是忘記了自報來歷,楊兄海涵,在下軒轅晴朗,這位是我不省心的妹妹軒轅鱈天。”男子長身見禮,舉手投足顯出令人難以忘懷的得體優雅,人如其名,宛如陽光般溫和。當rì楊澤見他的這種溫和,自恃的認為這是某種高高在上人物輕佻疏漠中帶著的某種接近下層人士的面具。然而此時再見軒轅晴朗的這般神態,不知是不是如今自己境遇變革,因為流亡對人xìng理解更為深刻,所以親和熟悉感油然而發。
軒轅鱈天嫌棄的白了軒轅晴朗一眼,“麻煩你下次再介紹我的時候,能不能不要加那個“不省心”的前綴?”又看向楊澤,微微一笑,“若不是因為紀姐姐的相邀,我才沒興趣來一趟地海見你哩。”
那個敏銳的名字像是熱流注入冰湖般刺動收緊他全身的神經,原本就不安分的心跳突如其來砰然猛烈起來。
他從踏足營帳時開始,就感覺到一種難明的感覺,這種感覺不能以任何內外在的jīng神感知去察覺,不似高手交鋒之間若有實質的神念威壓,而是那種玄乎其玄提動生命的某種歸屬和牽引感。
那是一種預感。
直至此刻,楊澤的那種預感,才前無僅有的強烈起來,直到一股堵塞已久的胸臆潰決釋放,不斷的衝擊他的胸腔心脈呼吸氣道,讓他一時有些靜窒。
他看到軒轅鱈天和軒轅晴朗兩兄妹翩然側身左右分開。
然後在視線的那頭,看到的是那個裹在鬥篷之下的修長倩影,絮麻的長篷遮掩不了她高窕的身姿,裹住她大半張俏臉的鬥篷之下更掩不住那些輕垂而出的黝亮黑絲,黑絲旖旎微旋而卷,那是楊澤曾經仔仔細細觀察反覆夢見過的無比熟悉的弧線。如同長蓬下那個女孩夢幻般的身線一樣。
伴隨著楊澤此刻的震動,他頭頂仿佛的天空也都不真切的搖晃起來。
耳邊傳來柔和溫亮的聲音,“心情不要有任何波動,平靜下去,我正在施展神識化形,方便我們交流。”
楊澤努力壓抑起伏的心情平複下去,“你來地海了!”
楊澤“看到”對面鬥篷下的嘴唇微弧一抹驚心動魄的笑容,“是的,我來了。”
很平靜的一番對話,但是楊澤,似乎等得太久了。讓他心中有種莫名激昂的情緒在升騰。
“我們會帶你離開這裡。只是因為情勢複雜,我身份特殊,不能在這個時候露面你能理解嗎?”
他此時點頭還來不及。西陀聖殿聖女紀靈兒,遠赴重洋抵達遠東最魚龍混雜的地海世界,只怕傳出去,整個貴霜陸洲都會驚動,紀靈兒的身份當然不能暴露,楊澤甚至沒辦法想象,紀靈兒說不定是悄然離開的西陀聖殿,而此時發現她消失的西陀殿,又會是怎樣的震動?
“你賺了啦,若不是紀姐姐要我幫忙,我才不會離開暖洋洋的昆侖,跑這麽遠到這亂乎乎的地海呢。”軒轅鱈天撅了撅嘴道,“只是沒想到,紀姐姐居然會認識你,還為你不顧違反禁令趕赴而來,我要是你,乾脆羞慚死了算啦。”
昆侖!?楊澤立即了解到軒轅鱈天和軒轅晴朗兩兄妹的來歷。昆侖是貴霜東陸十大宗派之中,和西陀殿不相上下數一數二的存在。但同時也是最神秘,實力高深莫測的存在,因為這種高深莫測,所以一直對外界形成一種無形的威懾,不知道有多少國度,都在昆侖光輝的覆蓋之下,多少善於侵略擴張殘暴的勢力,都不敢輕易犯境。
難怪當rì在紅樓之上,就連俞小小那種大曄國至高無上的修行者身份,都對兩人崇敬有加。
軒轅晴朗明顯沒有自己這個調皮妹妹一樣插科打諢,垂目道,“大曄俞大家之事,我們已經知曉,故人之難,無限唏噓哀歎,而你作為她不惜己命所護佑的人,同時我們更是彼此相識,就算聖女不來找上我們,我也會來地海一趟,幫助俞大家盡盡未完成的人事。一路過來,聽聞了楊兄很多事跡,但直到親眼見到,才確認楊三水就是楊兄,而楊兄已經突破到了地玄境,可喜可賀。上古靈脈,果然無比強悍。當真是修行世界遺留下來最珍奇的瑰寶。”
提及俞小小,楊澤見到紀靈兒的驚喜亦被勾起了些許傷感,“我在地海這邊信息紛雜,置身其中,無法準確了解外面情況。不知道和我同行一起的半藏大師,是否也同樣遇難?”
紀靈兒的聲音柔軟而平靜,“半藏大師被神道齋齋主雷東來親自囚禁於神道峰,目前並不知道生死。不過在沒有找到你之前,半藏大師應該仍然對神道齋有很大的價值。所以應該不會有事。”
頓了頓,她又道,“我能維持神識化形的時間不多了我們都不宜公然露面,更不能被旁人看出來,但是會一直在你身邊。”
紀靈兒的聲音像是一雙輕柔的手,以無盡細心,撫平楊澤此時心內狂猛焦躁的情緒。
陡然之間,天地遠去。時空凝固的感覺,消失無形。風繼續吹拂,大旗仍舊招展。身旁的凌嶽突然反應過來,下意識看向在明月下走遠的三名身體裹在長袍下的人。仿佛察知到什麽,又像是什麽都不知道,望向身旁眼神激烈波動,深深注視三人背影的楊澤,問,“他們是誰?”
“三個朋友”神識化形消去的時刻,仿佛從一場夢回到現實之中,楊澤如同從雲端跌落冰冷深淵,陷入到一種巨大的失落之中,但隨即看到遠方的三個身影,才明白剛才的一切,不是一場可以隨時被打破碎裂的夢境。一切都是真實的,包括軒轅晴朗,軒轅鱈天,還有離開了高川仰止的西陀聖殿,度過了遠東海域,穿過了風暴之海來到地海世界的紀靈兒!而她最後的那句“一直在你身邊”,這也是真實的。
紀靈兒來了,軒轅晴朗來了,軒轅鱈天來了。來自西陀殿和昆侖的三位最傑出最著名的年輕強者,若是此時公布出身份,那就已經足夠地海掀起一場軒然大波!
這讓楊澤第一次感覺到,原來不是一個人在流亡在戰鬥的滋味,竟然是如此之好。
僅僅是那樣的一句話,“一直在你身邊。”
夜晚的脈山如以往一樣燈火之光比星辰還要寥明。青墟大會進入四強席的前夕,正式宣布了進入真正的高峰,人們可以整夜整夜側夜難眠的喝酒暢聊,在一場場激動人心的演武之戰中,等待最後那震撼七大境結果的最終誕生。他們商量著未來地海局勢的演變,等待著見證未來覆雨翻雲強者的誕生,見證著這時光之下歷史的誕生和演變,見證這輝煌一刻的綻放。
但是對此刻萬眾矚目下的四強席之一楊澤來說,前景的一切,似乎都不是那麽的重要了。他在自己營帳中坐立難安,告訴自己“這不是假的”。他在雲庭境送來豐盛可口的筵食之時告訴自己“這不是假的”。甚至在雲庭的長老們成批次前來慰問送達滋養靈藥以應付明rì之戰的時候,他還在喃喃自語。弄得諸多世族長老一頭霧水,一度虛驚楊澤是不是在關鍵時刻傷了腦子。
甚至在晴夜周邊萬籟皆寂之下,那個統籠全身裙袍裹挾下窈窕的倩影進入營帳的時候,楊澤還在告誡自己“這不是幻覺”。
月光透過營帳的簾口斜shè而入,因為脈山月明如盤,是以肉眼可見營帳內那一道道淡白的光柱,輕盈的飛絮在之中縈舞,寂靜得仿佛沒有聲音。
掀下頭罩,紀靈兒一頭黑發和深邃幽美的面容,猶如雪後初晴,乍現眼前。
轟然一聲,響徹楊澤腦海。神識化形終究有些飄渺,她柔和的聲音也終歸如同夢幻。但此時見到那原本是天隔於西陀聖殿,高居大陸諸國無數勢力之上的紀靈兒,是真切的穿過了風暴之海,此時來到他楊澤流亡的遠東,楊澤突然能感覺到這段時間如鬣狗般逃亡獵食生存的生涯,都流光遠去,似乎又回到了他們初見漫天桃花的樣子。只是他們隨後都已經席卷入了這龐然的命運之中,原本沒想過會交匯,但卻如此這般交匯。
見到楊澤熾熱的目光,紀靈兒微笑,容顏卻在月光下泛了點暈紅,“以前臨別的時候,我告訴過你要好好活著,你不用實踐你的承諾,不用再來找我”
在那場大曄國的相遇中,最緊要的並不是楊澤當時意氣風發的那個承諾,她並不奢望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到楊澤。更不奢望楊澤能夠去達西陀聖殿。見多了生命在各種權勢之下如蘆葦凋折的微末,她只是希望楊澤能好好地活下去。紀靈兒從小就被訓練為需要清明道心來觀悟這個世界,不能參悲喜,不能有牽礙。西陀聖殿之內以前有很多和她一樣開朗一樣陽光明媚的白衣師兄師姐,他們每年都會去往不同的地方歷練,然後在年底聚集,互相聊談風聞,再第二天的伊始再分開,又在冰雪來臨的季節裡重聚。所以往往冰雪降臨覆蓋大地的時候,都是紀靈兒心中最溫暖最充滿明媚的rì子。然而伴隨著年齡增長,她開始發現今年見面的那些朋友們,在第二年的冬雪之中,很多都等不到回來了。她身邊的朋友越來越少,他們聚在一起的聊天也越來越沉默。他們彼此依賴,依依不舍,然後再來年冬雪降臨的季節,他們又只有更少的人從遠方歸來重聚。
後來聽人說那些消失的人都去了天上,年幼的紀靈兒當時並不知道自己那些師兄師弟師姐師妹們去的天上是哪裡,最後才知道那就是永遠不會再回來的意思。於是她時常孤寂的站在風雪之中,冰凌冬雪將她的身影每一年都渲染得越加秀美孤零。
直到那次師尊受傷,她忍不住落下淚來,結果被一向慈愛於他的師尊丟在冰天雪地的殿門之外,她揪著心拍打殿門嚎啕大哭,在冰冷的雪地外瑟瑟呆了三天三夜,一直到她眼角的淚花都變成了冰渣。
最後殿門打開,她再也沒能見到師尊最後一面。
從那個時候,紀靈兒就斬斷對她所等候人的期待,從那個時候起,紀靈兒開始不關心開年會有多少人去往天涯海角,冬雪來臨的季節會有誰會歸來。從那以後,紀靈兒習慣於漠然於人打交道,不知道是因為她的聰慧見慣了阿諛奉承,希冀得她青睞的世人,還是因為她害怕有些人她等不到歸來。
楊澤也許是個異類,讓她仿佛一度回到了和過去那些人溫情相處相依為命的rì子,所以她在乎於他的生或死。尤其是在如今地海如此緊迫的局面之下。
“我說過你不用再來找我,但現在我後悔了,所以我來找你。”紀靈兒說的如此理所當然,但她夜裡綻放的清瞳,卻讓楊澤內心滾沸。因為曾經失去過,所以有的時候並不希望再失去。與之相比,度過大陸諸國,踏上遠東海域,穿越風暴之海,這些都是困難嗎?而這之後的事情,她似乎還真的沒有想過,但她所擁有的力量,可以足夠支持讓她不用去想之後要做什麽。
“還要請你答應我一件事。”楊澤道。
“恩,你說。 ”紀靈兒溫婉而立。
“我想抱你一下。”
面對楊澤熾熱的眼神,紀靈兒微怔。
然後楊澤上前,將裙袍中的紀靈兒攬入懷裡,嗅到她晶瑩耳垂之下發際的芳香,溫熱如暖玉的身軀,楊澤側身毫不猶豫的吻在尚無任何心理預兆預備的紀靈兒唇上。
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釋。更不需要猶豫。語言在行動的面前下,像矮子之於巨人沒有任何發言權。
紀靈兒的清眸在那一刻倏然睜大,身體狂飆的能量勃然爆發,天玄境之威能對於地玄境而言,猶如怒風席卷枯葉,對任何敢於侵犯褻瀆她神聖嬌軀的人屠戮殛滅。
楊澤的營帳陡然之間鼓脹。他的喉頭一甜,用力抱著紀靈兒的手也無力的松開,似乎眼看著就要被一股無以抵禦的強悍力量,連帶著整個即將摧殛得不留片縷的營帳,轟飛出去。卻在那一刻,被一對纖修的雙臂,攬住後背,攫了回來,面對的是紀靈兒秋波流轉下惱羞交集的神態。這抹明媚的妖冶,如月光下綻放的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