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太太的榮壽堂裡,燈火通明。 小丫鬟躡手躡腳撤下古瀾縣衙的文師爺用過的茶具,悄悄退了出去。
送文師爺和幾個衙役回來,大老爺目光就看向二老爺和老太太。
二老爺臉色青灰,一副剛被十八個大漢輪過的模樣。
老太太目光低垂,半張臉隱在燈影下,模模糊糊的,看不出任何情緒,隻撥弄念珠的拇指比往昔似乎急促了許多,珠玉相撞的叮當聲在沉寂中清晰可聞,聽在大老爺耳朵裡卻有些雜亂。
大老爺嘴唇動了又動,幾次欲言又止。
空氣壓抑的仿佛蓄滿了雷電的雲。
小丫鬟進來回,“大太太來了。”
“三奶奶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二妹這回身邊也有捧茶的了。”隨著一道熱情親昵的笑聲,大太太腳步如風地走進來,“這也是二妹的福氣……”笑聲戛然而止,她目光詫異地掃過眾人。
“這,這又怎麽了?”
怎麽一個個都死氣沉沉的?
跟剛死了親娘似的。
呃,二太太的確剛死了親兒子。
“大太太請坐。”見眾人都不言語,老太太的大丫鬟紫梅連忙上前扶大太太坐下,趁勢壓低了聲音在她耳邊說道,“剛進門的三奶奶害喜了。”
“什麽?”屁股剛沾到椅子,大太太騰地站起來,“三奶奶害喜了!”聲音微微發抖,“雖比不上書香門地的閨秀,可我聽說這方大小姐從小熟讀詩書,賢淑文雅,也是遠近聞名的碧玉,她……她怎麽能做出這等事情?!”震驚駭然的語氣中有股毫不遮掩的失望。
碧玉?
老太太眼前就閃過靈堂前那個莽莽撞撞的女子,要多粗俗有多粗俗,哪有一點女兒家的模樣?
她冷哼一聲沒有言語。
二太太一陣咳嗽,原本憔悴的臉色更加蒼白。
眼底笑意一閃而逝,再抬頭時大太太已是一臉凜然,“大夫……是不是診錯了?”
“怕王大夫診錯,大老爺又請了馬大夫……”紫梅接過小丫鬟端上的茶遞上前。
馬大夫是遠近聞名的名醫。
這就是說,今夜這位剛剛復活的三奶奶是死定了!
大太太接茶的手微微發顫,她暗吸了一口氣,勉強維持平緩的語氣,“沒問問她,孩子是誰的?”
沈懷瑜竟然是沈家的當代家主!
難怪這裡會如此的富麗堂皇,原來竟是他生前的院子,麗景閣。
那自己豈不就是沈家名正言順的少主母了?
這念頭一閃過,趙青激靈靈打了個冷顫。
這個身份太耀眼了!
若自己果真得了什麽被當世人畏之如洪水猛獸的瘟疫,相信沈家也絕不會願意把自己交給官方,以免殃及池魚,連整個沈府都被官方隔離,趁機肆無忌憚地劫掠一番……這個時候,他們大約正商量怎麽處理自己吧?
所謂懷璧其罪。
這個時候,沈府中若有人妒忌自己的這個少主母身份,難說不會把芝麻綠豆大點的小事都要往大裡往死裡折騰!
更別說是這種危及闔府生命安全的大事了。
沈家會怎麽處置自己?
休回方家?
偷偷處死?
不行,她一定要打探到那兩個大夫到底診出了什麽?
找誰打探呢?
目光落在正幫自己換衣的寶巾身上,趙青恍然發現,今天是她成親第一天,即便是自己這俱身體的原主人在這裡,
對沈府也和自己一樣的陌生,舉目無親。 這可不是吃飯換衣,了解沈家基本情況,隨便拎個人便是,這麽隱晦的事情,必須是體己人!
怎麽辦?
趙青心裡生出一股空前的危機。
“……您真什麽都不記的了?”被趙青一連串三歲孩子都知道的問題懵住,見她真的連自家丈夫名、振潭西省的沈三爺是誰都不知道,寶巾連害怕都忘了,睜著大眼直直地看著她。
“我叫雪瑩?”趙青答非所問。
“您姓方,叫方雪瑩……”寶巾點點頭,“是柳河方家的嫡親大小姐。”
柳河方家?
趙青心一動,脫口問道:“和沈家齊名嗎?”能在姓氏前面冠上地名的,一般都是當地的大戶。
已經驚動了官府,若她娘家有足夠的實力,沈家就不敢再偷偷處死她!
畢竟是親生女兒,隻要方家能出面把自己接回去,不管自己得了什麽病,方家都會竭盡全力為自己治療。心思百轉,趙青目不轉睛地看著寶巾。
寶巾卻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著。
方家怎麽能和沈家比!
世代種田,方家不過是柳河鎮上的種糧大戶而已,而沈家卻是古瀾鎮的首富,古瀾縣令尹大人是沈府的常客,連潭西指揮使、中州知府都是三爺的磕頭兄弟。
想當年,沈家名騷一時的珍珠潭剛落成時,連原潭西省布政使袁大人都親自來遊覽過,整個古瀾鎮都被官兵戒嚴了,驛館客棧裡住滿了大大小小的官,淨水潑街,黃土墊道……那氣派,直堪比皇帝,怎是一個小小的方家能比的!
微低下頭,寶巾心虛地躲開趙青直視過來的目光,“方家,在柳河一帶的種糧大戶中也很有名望。”
也很有名望?
這意思就是說兩家的財勢根本沒法比了。
趙青神色瞬間黯下來。
“三爺一共兄弟幾個?”
“六個,二爺和三爺是我們二房的,二爺兩歲那年就夭折了,其他四位爺都是大房頭的。”
想起靈堂前大老爺二老爺的模樣,趙青又問道,“我看大老爺和二老爺還都很年輕,為什麽卻讓三爺做了家主?”壓低了聲音,“三爺之後,誰會繼承家主?”
切身的利害關系,一定要搞清楚!
“老太太就大老爺和二老爺兩個兒子,大老爺喜商,但資質平庸,很不被老太爺看好。二老爺又一心祿仕,每天除了讀書,世道生活一概不管……因三爺資質非凡,老太爺臨終前指定他為家主。”脫下層層疊疊的冥衣,寶巾彎腰在櫃子裡翻找了半天,勉強找出一套寬大的月白色衾衣,“這屋裡沒有女裝,三奶奶先將就一下吧。”又吐吐舌頭,解釋道,“奴婢是偷偷進來的,這功夫出去給您取衣服,一旦被看到,怕是再進不來了。”
趙青沒言語,隻靜靜地伸出手。
寶巾利落地把衣服給套在身上,一面系扣子,嘴裡壓低了聲音悄悄說道:
“按祖宗的規矩,三爺去世後,家主之位就該由他的後人繼承,之前老太太已經定了,把大太太唯一的嫡親孫子過繼到三爺名下,繼承家主,隻是……”聲音突然頓住,寶巾轉而說道,“奴婢聽說,今晚大太太之所以沒去靈堂看您,是被一群聽說您復活了想把兒子過繼給你的族人絆住了。”
隻是,因為之前自己也死了,即便大太太的嫡親孫子過繼到三爺名下,也是在她屋裡養著,隻名分不同罷了,橫豎都姓沈,若能掌握這麽大一片家業,那名分不要也罷。
可現在自己活了,過繼的孩子就要養在自己屋裡,任憑自己打罵調教,大太太又怎麽舍得!
可若是過繼了其他孩子繼承家主,這家業就沒大太太什麽事了……
這府裡,最希望自己死的,就是大太太!
一轉念,趙青就明白了寶巾沒敢說出口的話。
想起寶巾之前說的,因三爺沒成親,中饋一直由大太太主持,趙青臉色白了白。
一浪接一浪的壞消息摟頭蓋頂砸下來,即便心理再強大,此時此刻,趙青也忍不住沉默下來。
屋裡落針可聞。
換好衣服,扶趙青在朱漆泥金紅木雕花三屏風式鏡台坐下,透過銅鏡望著那嬌花水月般的容顏,寶巾羨慕的直流口水。
“三奶奶真漂亮!”
一面幫她卸下滿頭金光閃閃的冥飾,寶巾又自言自語地嘀咕道,“難怪三爺會答應。”
“什麽?”
趙青沒聽清楚。
“當初給三爺提親的媒人都踩破了門檻,什麽官宦世家,書香門第的都有,可三爺誰也沒看上!”寶巾就笑道,“和您的婚事是三爺私自答應的,雙方都交換了信物才回來跟老太太說,老太太和二太太震驚的都說不出話,說什麽也要見見您,被三爺硬攔住了。”已經訂了親,長輩再提出重新相看就是不尊重女方,“可見三爺有多疼您……”想起兩人已天人永隔,寶巾聲音戛然而止。
她小心翼翼地從鏡子中窺著趙青神色。
是因為美貌才答應的嗎?
望著銅鏡中羊脂白玉般吹彈可破的臉頰,趙青幽幽歎了口氣。
如果可以選擇,她倒真希望這俱身體醜一些,沈懷瑜生前答應這門親事是因為她的家勢背景。
如果她有足以和沈家匹敵的家世,就絕不會這麽被動了!
“今夜老太太請了兩個大夫給我把脈,可卻沒告訴我診斷結果,你能不能去找老太太身邊的丫鬟打探聽一下?”語氣淡淡的,有些漫不經心,趙青緊攥衣襟的小手卻緊緊地繃著,透過銅鏡目不轉睛地看著背後正低頭挽發的小丫鬟。
寶巾身子猛地一顫。
她下意識地抬起頭。
“奴婢……奴婢……”聲音越來越低,“奴婢隻是三等丫鬟,根本接觸不到老太太身邊的人。”想起什麽,忽然抬起頭,“要打聽老太太身邊的事兒,三奶奶找我們屋裡的水芝最好了,她是老太太的陪房田媽媽的親外孫女!”
“你去悄悄把她叫來。”
“奴婢……”寶巾臉色漲紅。
水芝是一等大丫鬟,哪是她能驅使動的。
感覺出寶巾的為難,趙青伸手就向懷裡摸去,“你拿著……”手觸摸的衣襟的瞬間堪堪地停在了那兒,聲音戛然而止。
身為冥婚新娘,一百二十四台嫁妝都是紙糊的,連頭上的首飾都是刷了金粉的偽劣品,全身清潔溜溜,她哪有銀子打點?
對上趙青尷尬的神色,寶巾心頭頓時蒙上一層陰霾。
她竟然連一個銅板也拿不出來!
冒著被老太太逐出府第的危險,躲過艾菊她們的監視偷偷跑進來燒這座冷廟,她的選擇是對,是錯?
咚咚咚,回廊中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聽到腳步聲,寶巾小臉瞬間變的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