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與二郎會獵於大河之畔,成王敗寇,皆後世佳話矣,然有宵小之徒,伺於旁側,欲收漁翁之利……”
信不太長,意思也是直截了當,甚至給人流於敷衍的感覺。
覽畢,李世民使勁的揉了揉額頭,他真是萬萬沒想到,在這樣一個時間裡,會看到這樣一封書信。
以他如今的城府,當看到獨孤兩個字的時候,還是刺痛了他的眼睛,一股涼意從心中萌發,直上喉頭,讓他有了些許嘔吐的欲望。
此時,這封書信是不是李破親筆書就,又為什麽會連同那個和尚一同送到了他的手裡等等等等,都無暇去想,他隻想知道,書信所言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的……李世民眼角都抽搐了起來,獨孤氏啊……那可是獨孤氏……
一封簡單的書信,讓李世民好像當頭挨了一棒子,有點被打蒙了的感覺。
所以,當他抬起頭來的時候,眼神已經變得分外的嚇人。
在李世民一言不發的注視之下,宇文士及感覺那視線就好像一條毒蛇的信子,不停在他身上舔動,讓他不寒而栗。
他眼前一下便浮現出當初江都之變時,兩位兄長的樣子。
這讓他感覺非常糟糕,那是他從來不願多做回想的一幕,於是他側了側頭,避開李世民的目光,隨之輕輕頷首,並開口道了一句,“褚希明,許延族皆在外間,等候殿下召見。”
李世民長長的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來,才算壓住心頭的煩悶,根本不用再去審什麽和尚,他知道,此事怕是八九不離十了。
宇文士及向來穩重,此等大事肯定不會有半點虛言,而現在,更是將在唐儉軍中的褚亮,許敬宗兩人一同帶了過來……
褚亮,乃薛舉降人,在關西文壇中有著一席之地不說,在軍政之上也皆有建樹,是不可多得的良才,家世也屬江南望族,如今以天策府文學在唐儉軍中擔任錄事參軍之職。
而許敬宗則是李密降人,也是江南門閥出身,其父乃隋禮部侍郎許善心。
這兩人各有才乾,很得李世民賞識,不過新降不久,還算不上秦王心腹而已。
其實,褚亮和許敬宗都是李世民人才庫中的備選人員,因為在長安甚或是關西人才中,很顯然秦王的名號比不過太子的頭銜。
而關西人尚武成風,在文事上有造就的人真心不多,就算有,也大多成了東宮從眾,在這個上面,天策府顯然處於了下風。
李世民也感覺到了這一點,所以,各處降人中的人才也就成了首選,像宇文士及,褚亮,許敬宗等,就是李世民為開秦王府文學館而儲備的人才。
文武並重,與東宮相爭的意圖已是極為明確。
褚亮和許敬宗很快就被叫了進來,他們都是秦王府僚屬,又都是江南人,和關西門閥牽扯不深,顯然宇文士及想的很周全。
而且,這個時節他還真不想單獨面對李二郎……暴怒的關西子無疑是一種很可怕的生物……
褚亮已年近五十,頭髮有了花白的跡象,精神頭兒卻著實不錯,進來施禮之後,便用一雙溫潤內斂的眸子大大方方的打量李世民的神色。
另外一位就年輕多了,二十有余,三十不到的年齡,配上他那頗為英俊的面容,極為靈動的眼睛,讓他看上去更為年輕。
只是同樣在察言觀色,許敬宗就顯得有些鬼祟,目光閃動,一會瞟上一眼,一會兒在瞅瞅宇文士及和褚亮,再加上有些拘謹之意,相比其他兩人,也便有了高下之分,當然,這顯然是太過年輕,歷練不足的原因。
可還是那句話,
從河南那鬼地方走出來的人物兒,就算再年輕,也不能有所輕視,不然吃大虧是早晚的事情。事實也證明,許敬宗這人才是真正的官場不倒翁,按照原來的軌跡,許敬宗不但長壽,而且官運亨通,最重要的是,人家最後還得了善終。
只是世上多了個李破,許宰相還能不能過的那麽長長久久就只能看天意了。
話說回來了,李世民的用人眼光無可置疑,就眼前的三個人來說,才乾都是一等一的人物,用一句世間人傑來稱呼他們,並不為過。
之外其實還有薛收叔侄二人,和他們一起組成了這次陝東道總管府參讚軍事的文人團夥,只是薛收叔侄因皆為蒲州人氏,薛收更曾在堯君素麾下任職,於是便被李世民派去了蒲阪,助獨孤彥雲守城去了。
“你們有何話說,盡管道來……”
看了兩眼李世民便知道,褚亮和許敬宗已經知悉內情,所以他根本沒有廢話,直接問道。
許敬宗先開口,聰明人都知道自己的分量,他最年輕,資歷也淺薄的厲害,所以拋磚引玉的活兒非他莫屬。
而在他看來,這次能參與機密對於他來說是一次不錯的機會,不然的話,以如今天策府的聲勢,什麽時候才能輪到他許敬宗在秦王殿下面前侃侃而談?
“殿下,前些時元君寶持尚書令解民夫修永豐倉,至今未成,又有獨孤部屬屢以諸事推阻轉運軍前糧草,今又與賊暗通消息,可謂反跡已彰,論罪當死,只是……不若報於天子,以裁其罪。”
隨之褚亮很是讚同的點了點頭,他和許敬宗雖都出身江南門閥,可對關西獨孤氏都有著深刻的了解,還是那句老話,獨孤氏就算出來一條狗,都沒人能輕動的了,更何況是獨孤嫡子,如今獨孤氏的閥主了。
只是他與許敬宗不同,對官位其實並不熱衷,這是一個博覽群書,喜歡著述的文人。
所以他的答案也就可想而知了,他只是補充了一句,“下官以為,獨孤懷恩守永豐倉已是極為不妥,當速報京師,以防不測。”
李世民瞅了兩人一眼,心裡很不滿意,你們那渴死不飲盜泉之水,餓死不食嗟來之食的文人風骨呢?被一個獨孤氏的名字就嚇壞了嗎?
是的,兩個人的主意其實有一點是相通的,那就是不在陝東道總管府處置此事,要報於皇帝知曉。
別的先不說什麽,這一來一回的要耗費多少時日?而現在戰事就在眼前,後面放著一把刀不理,還怎麽去跟人拚死拚活?
當初時的震驚過去,李世民的腦子很快就清明了起來。
這會兒他心裡想的不是獨孤懷恩如何如何,他在大罵李破不當人子。
事情幾乎是明擺著的,李定安送了一份“大禮”給他。
想想獨孤懷恩的家世,然後是現在佔據的職位,李世民心又開始抽抽了,他幾乎是咬牙切實的承認,如果換做他是李定安,也定然不會跟獨孤懷恩同謀,吃力不討好啊……
那麽在交戰之際,將人賣了給他李世民就是正經的陽謀了,往小了說,能讓他分心,往大了說,獨孤懷恩獲罪,長安城乃至整個關西都要震上三震。
之外,王行本,呂崇茂等人卻也是獨孤部屬呢……
而且最讓李世民痛恨的是,獨孤懷恩如今算是在他陝東道行台之下任職,出了事故的話,獨孤氏的門生故舊恐怕都得把帳算到他李二的頭上。
值此之際……他除了要顧慮戰事之外,太子一系怕是要額手相慶了吧?
這樣的謀算,真的是那個起於邊地的賤家子能夠想到的?
實際上,當這些紛亂的念頭電光火石般在他腦海中浮現的同時,他已是有了自己的決定……
李氏二郎從來不是什麽瞻前顧後之人,不然的話,他可能已經死在了西北陣前,那麽多的驕兵悍將在他麾下也不會如此膺服。
他不缺寬闊的心胸以及虛偽的仁慈,而他更不缺的是過人的膽量和雷霆手段, 如此種種,其實都是王者必備的素質,在李世民身上也體現的尤為明顯。
他對褚亮兩個人不滿,其實就是因為兩個人說的話不符他的心意。
當他有了決定的時候,那種種的顧忌就都像夏日裡的冰雪一樣,快速的消逝不見了。
沉沉的目光終於來到宇文士及身上,他需要有那麽一個人幫他分擔一下將要到來的後果,宇文士及就是非常合適的人選。
宇文閥家大業大,並不比獨孤閥稍有遜色呢……
而宇文士及並沒有讓他失望。
“殿下,獨孤懷恩履任要職,牽連甚廣,如今軍情如火,戰事一觸即發,一旦此人察覺事泄,必釀大禍……下官以為,即便不能彰其罪名,立斬其頭以決後患,也當招其前來,囚於私室,除其黨羽,以免為敵所乘……”
見李世民連連頷首,頗有意動的模樣,旁邊的許敬宗立即便道:“永豐倉近在咫尺,內外數萬人等,皆由獨孤心腹掌管,遲恐生變,若殿下心意已定,下官願立即前去敦請獨孤到來。”
李世民點了點頭,卻還是做遲疑狀道了一句,“獨孤懷恩乃本王尊長,爾等所言欲陷本王於不義乎?”
這樣虛偽僑情的話語,聽在三人耳朵裡,卻沒能讓他們感到任何奇怪,而至此李世民的心意幾個人都已明了。
三個聰明人幾乎是同時躬身,褚亮道:“殿下為秦王,身系於國,此等大事,怎好以親戚論之?”
許敬宗則道:“背信棄義之徒,殿下何必為之煩惱?”
宇文士及的話最實在,也最為凶狠,“此事士及願一身擔之,與殿下無涉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