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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執天下》第二百一十二章 變故(9)
丁兆蘭蹲在鋪開的油氈布前低頭查看著

 半顆頭顱,只有鼻梁以上的部分。相貌是不用想了,最多能分析明白是老是少。

 左手三根手指,以及四分之三的右掌,兩段小臂都不完整。不過已經足以分辨是農是工,抑或是讀書人,家裡是窮還是富。

 一條左腿,靴子完好,應該可以尋找到商家。右腿斷作兩截,也都拚湊起來了。

 還有幾堆碎肉,都是拿木片從禦街三寸厚的水泥石子路面上硬刮下來的。

 這些就是丁兆蘭和手下半個時辰的成果。

 過於濃重的硫磺味,讓丁兆蘭很容易就得以確認,爆·炸物並非是出自於軍器監的製式火藥。但更多的線索,只能從屍體上得到。

 現在看來還算幸運,爆·炸物的威力並不算小,但也沒有大到能夠毀屍滅跡的等級。四肢和頭顱,都有比較大的殘余,只有軀乾受到的衝擊力最大,基本上都碎裂成小塊和肉醬,只能從地上刮起來。

 讓手底下的人擴大搜索范圍,查看周圍是否還有遺漏,丁兆蘭則檢查起已有的證物,試圖從中找到初步可用的線索。

 頭髮稀疏油膩打結,手掌粗糙多繭,手指骨節粗大,手臂和腿部皮膚乾糙,下無脂肪,肌肉遒勁,有多處疤痕,靴子卻是全新的。

 丁兆蘭放下帶著靴子的腳,微微眯起了眼睛。經過這一番簡單的檢查,一個比較清晰的形象,已浮現在他眼前。

 窮苦人出身,做過苦力,也做過打手,卻沒讀過書,日常生活並不寬裕,這樣的人卻穿著釘有鐵掌的貴價皮靴,張家靴店實足八貫一雙,足足能抵丁兆蘭三個月的俸料錢。

 這可不像是有膽子、有能力謀劃刺殺宰相這一潑天大案的凶犯的形象,卻完全吻合一個被人唆使的犯人的模樣。

 只是,如果此賊行刺宰相是為人唆使,後面的主使者會是誰?

 丁兆蘭站起身,活動了一下蹲麻了的雙腳,反過手輕輕捶了兩下發酸的腰背。身上寬松了點,但眉頭皺得反而更緊。

 如果不求證據,丁兆蘭都能去抓人了,可惜的是,要想把嫌犯帶走,必須要有確鑿的證據才行。

 想要找出能指證主使者的線索,最簡單的辦法還是先找到刺客的身份。但炸·藥之下,沒有相貌,沒有特征,隻殘存一些散碎的線索。

 要在百萬人口,每天都有上萬人到來,上萬人離開的東京城中找出一個底層的失蹤者,丁兆蘭作為相關的專業人士,很清楚這完全不現實。

 如果有人故意掩護,那就更難了。

 “小乙哥。”兩名手下的刑警從上風處繞著小跑過來,其中一人托著一塊醫用蠟紙,“都搜檢過了,只有一點碎肉,最大的就是這塊連牙的骨頭。”

 丁兆蘭一下被打斷了思路,抬眼看著兩名手下,“這麽快。”

 搜集了現場大塊的殘余物之後,丁兆蘭讓兩名手下再仔細搜查一下周圍,看看還有沒有被炸彈炸飛的屍骸碎塊,發話還沒一刻鍾呢,就回來繳令了。

 ‘到底有沒有認真檢查?’丁兆蘭心中不快,‘這樁案子,可是能隨便糊弄的?’

 “確認過了嗎?”丁兆蘭重音強調。

 一名刑警道:“小乙哥放心,都按照你吩咐,十五丈內全都仔細查過了。”

 另一刑警也笑著說道:“禦街上的地,什麽不是一眼就能看清?”

 丁兆蘭左右看看,點了點頭,算是認同了。

 禦街的路面原本是黃土。自來天子出行,都要用黃土墊道,一層層累計起來,比周圍的路面都要高,但多年前,就因為黃土路面並不結實,容易被大雨衝壞,需要經常修理,便改造成了水泥路面,因為是禦街的緣故,即使有損壞,也會及時修補,故而地面上平整無坑窪,如果有大點的殘塊,在街面上會很明顯,即使是在燈火下,稍大點的殘塊也逃不過仔細搜索的眼睛。

 接過用蠟紙托著的屍骸殘塊,丁兆蘭放在燈籠前仔細觀察。這是半截連著牙齒的下頜骨,牙齒殘缺不全,但絕大多數並非是爆炸造成,這些牙齒脫落時間應該很久了,牙肉已經填滿了空缺。

 如果是總局特聘的法醫,那位有名的翰林醫官,當能在這片殘塊上找到更多的線索,不像現在,燈火下只能看到一點皮毛,細節就沒辦法分辨了,比如牙冠部位的磨損情況,與樹木的年輪一樣,能確認年齡。

 讓手下人,分門別類的將一塊塊屍骸殘塊,用單獨的油紙包裹起來,逐一安置穩妥。丁兆蘭則又重新蹲了下來,翻檢起不便包裝的肉泥來。

 血肉、內髒,以及內髒中的汙物混在一起,散發著一股難以形容的腥臭味。其味中人欲嘔,比下水道中清理出來、又漚了三天的汙泥,還要讓人作嘔。周圍的守衛本是圍作一圈,打著火炬提著燈籠靠近了給丁兆蘭照亮。但味道一散開,圈子登時就擴大了許多,連光都沒了。丁兆蘭叫了兩遍,見守衛磨磨蹭蹭不肯上來,就自己提了燈籠來照亮,毫不在意的在血肉中翻翻檢檢,試圖找出一些有用的線索。

 後面怎舌的聲音都能清清楚楚聽見,可丁兆蘭是真的不在意。屍身腐爛起來,味道比現在要可怕許多,按孔夫子的說法,是三天三夜不知肉味,眼下一點腥臭不過是小陣仗。

 屍身發脹、四處流膿、一碰肚皮就爆開的情況,早就見多了。類似的粉身碎骨的場面,也有幾次。有被工廠裡機器碾成碎泥的屍體,有港口碼頭處,被龍門吊上脫落貨物砸扁的屍體,更有被火藥榨成碎塊的屍體,眼下的確只是小陣仗罷了。

 又用了片刻時間,丁兆蘭沒能在殘骸中找到更多,但他對這一場爆炸又有了更多的認識。

 這並不是一場很猛烈的爆炸,私家所製的炸藥威力要遠弱於軍用製式炸藥。而宰相的馬車車廂,則是加裝了鋼板,別說私家所製的火藥,即使是軍用炸藥,也很難一下炸穿。

 這種人肉炸彈,或許能對普通馬車造成巨大的殺傷,但對於宰相的裝甲馬車,只能傷及車輪車軸,破壞不了車廂,更不用說車廂裡的乘客。

 是賊人籌劃不當,對宰相馬車認識不足?

 丁兆蘭搖了搖頭,不對。

 自從那一次槍擊案後,議政以上的官員,他們的座駕全都經過了更換,更加堅實牢固,能夠抵擋線膛槍近距離的射擊。這一次更換,並非是秘密,甚至市井中的士民,知悉此事的都大有人在。

 能籌劃刺殺宰相,而且是處心積慮的要謀刺宰相,這方面的情報不可能不搜集。

 “還應該有人。”丁兆蘭突的喃喃自語,推測不經意的說出了口。

 “小乙哥,有什麽人?”

 丁兆蘭一怔驚醒,發覺兩名下屬正望著自己。

 “時候不早了。”丁兆蘭忙改口。

 雖然他有很大把握,確認爆炸只是刺殺的一半,另一半是躲在街邊暗處的槍手,如果韓岡的車駕被毀,這位宰相一旦下車,就會被槍手射殺。但眼下,槍手肯定已經離開,說不定都被滅了口。

 已經來不及了。

 而且時候也不早了。

 天已漸亮,東面的半幅天空已褪去了深夜的墨藍,一絲半縷的潤紅出現在天際。

 禦街上車馬行人漸多。

 沒有實職差遣的朝官,也就是不厘務的朝官,七早八早的就上朝去,在宰相的率領下,參拜禦座。而領有實務的朝官,則是在天亮後逐步匯入在京百司的衙門中。

 禦街兩側,近宣德門處,盡是衙門。起得早的官吏,此時業已出現在禦街上。這一處,圍了許多士兵,更加受到關注。

 丁兆蘭讓手下收拾起所有能夠帶走的證物,但地上還是有著讓人觸目驚心的痕跡。

 “要清理現場嗎?”丁兆蘭問著韓岡的元隨。

 “相公沒有吩咐。”元隨一板一眼的回答。

 至少可以確認,韓岡沒有息事寧人的打算。這讓丁兆蘭很是安心,免得案子查到一半,卻被緊急叫停,不上不下,卻讓人難受得緊。

 “小乙哥,要回去了?”手下人問著丁兆蘭。

 “不回去還留在這裡吃飯?”丁兆蘭哼了一聲,“東西都裝上馬,不要漏下了。”他分派著任務,兩名下屬一人跟著他送證物回總局,另一人手裡則被塞進了一塊牌子,“你帶著我的牌子去請張先生,請他速到衙門來查案。”

 下屬低頭看著被硬塞進自己手裡的牌子,是丁兆蘭的名牌,楞然抬頭,“要牌子?”去請個法醫,要帶著丁兆蘭的牌子作甚?過去從來沒有過。

 “這時候,肯定四門都封起搜檢,沒我的牌子,怎的出入?”

 “封城門了?”下屬更為驚訝。

 “這麽大的事,總局回去肯定發布一級戒備了。九房十三局一切都要按照預案行事,封城門這是排在頭裡的第一樁。”

 開封警察總局還沒有成立之前,尚是快班、軍巡、行人司各家分立的時候,就分別被都堂要求針對各種可能發生的緊急事件做出應急預案這是對整個開封府衙門的要求,又細分到不同部門身上。

 丁兆蘭當初在開封府的東閣內看過那些預案,堆滿了半個房間。總局下屬的每一房,都有對應的分預案。

 就是丁兆蘭所屬的刑偵房,也有在緊急時候,就要全數鎮守在警局之內,拿好武器隨時準備出動。

 刑偵房,包括下面各廂分局的刑警隊,總共也只有三百來號人,除了殺人、縱火、搶劫之類的重案,都不會隨意出動。但遇上了一級戒備的時候,即使他們,也同樣要接受任務的分派。

 “好了,別說廢話了。早去早回。”丁兆蘭打發走了下屬,

 自己與宰相元隨打過招呼,翻身上馬。

 馬行飛快,丁兆蘭心中忐忑,前途晦明難測,卻不知局勢會不會繼續惡化下去,以至於難以收拾。

 他真的沒有底。

 警察總局轄下有近五千人馬,放在平日,是權柄,放在眼下,也難說會不會有人覺得是一種威脅。

 朱雀門漸近,前方已經幾重鹿角,鹿角間人影憧憧,多年來從無封鎖過的內城城門,這一回終於被攔了起來。

 丁兆蘭默然暗歎,‘真的要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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