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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執天下》第二十五章 晚來蕭蕭雨兼風(上)
跟在王珪、薛向身後走進天子寢殿,韓岡登時就感覺到殿內的氣氛跟方才離開時已經大不一樣了。雖說還沒有親眼見證,不過韓岡已經有成把握可以確定趙頊的神智當真是清醒了。

 對於趙頊依然保留著清醒的意識,韓岡其實tǐng驚訝。在他的預計中,趙頊無法恢復。之前的一番做作,也只是拖延一點應變的時間。要真有把握,當時就直接拿韻書來表演了。

 但韓岡對向皇后找到與清醒的趙頊āo流的辦法,倒是一點不覺得意外。這也不是要多少想象力的事。自己能想到,其他人也一樣能,不過遲早的問題。如果世間有字典的話,即便是局限於一兩千常用字的簡明字典,恐怕當時就有人想到了。

 “陛下,臣王珪來了。”

 王珪還是一副忠心耿耿的老臣模樣,一進寢殿便趨步上前,小碎步的跑到禦榻邊。帶著jī動和欣慰的打量著趙頊。

 趙頊眨著眼睛,也不知是不是錯覺的關系,眼瞳中看上去的確是比之前有了幾分神采。

 韓岡、薛向跟在王珪身後,看到趙頊的反應,心中頓時也輕松了幾分。

 向皇后回過頭來,對韓岡道:“多虧了韓學士。”

 “不敢,是陛下福德。”韓岡當然不能居功自傲,隨口謙虛了一句,問道:“陛下可有何訓示?”

 王珪也將腰又彎了一彎,問趙頊道,“說得也是,不知陛下招臣等來,有何訓示?”

 既然能有辦法與趙頊溝通,他們三人肯定要作為朝臣們的代表進行確認一下,免得有人假傳聖旨。

 向皇后心領神會將手上的韻書遞給王珪。在薛向和韓岡的見證下,讓王珪在韻書上翻出了‘等’和‘太’。

 “等……太……?”王珪問道:“是太后要來嗎?”

 “太后快要到了。”向皇后點頭道,“方才官家也要請太后過來。等太后到了,官家當有話要說。”

 三名朝臣臉sè都是微微一沉,招了宰執,請了太后,自然不會是小事,有七八成可能是跟帝統傳承有關。

 “陛下龍體初愈,應該多休息才是。”韓岡皺著眉頭說道,“其實也不用急在今夜。”

 王珪強忍著回頭瞪韓岡的想法。這位太子méng師明著說皇帝,實則是在說太后,竟然是旗幟鮮明的站在皇子的一邊,絲毫也不猶豫。能創立蹴鞠和賽馬聯賽的人就是不一樣,關鍵時候還真是敢下賭注。但話說回來,以韓岡和雍王之間的恩怨,用盡一切手段打掉趙顥登基的可能,尤其是針對其唯一希望的高太后,也不是多讓人意外的事。

 薛向卻暗暗納悶。韓岡的表態,怎麽感覺就像是將太后和延安郡王給對立起來一般,難道他能確定,太后一定會支持雍王上位不成?

 趙頊又眨起眼睛,王珪見狀連忙翻起韻書。

 “無……妨……”

 趙頊既然表態,那就沒有什麽好說的了,韓岡也只能保持沉默。旁敲側擊雖然沒用,他卻也不能將話挑明了說。

 ‘看上去是真的要準備退位內禪了。’韓岡心道,只是在趙頊僵硬的臉上看不出他心中的想法。

 難道說趙頊是準備趁自己還有幾分清醒,想趕緊將皇位讓給兒子,自己改做太上皇不成?早點將天下轉給趙傭,免得趙顥總是惦記著這塊féiròu。若趙頊真的準備這麽做,這份決斷力,韓岡倒是不得不佩服了。

 能在第一時間擺脫成為廢人的失落感,這份定力已經是超乎常人想象了。韓岡都沒把握自己處在趙頊現在的位置上,能不能保持如此穩定的心境。

 說起來韓岡曾聽說當年英宗臨終病危,遺詔都向重臣們頒布了,趙頊也做好了即位的準備。但待到英宗回光返照,看起來似乎有恢復的跡象的時候,韓琦很強硬的說即便英宗皇帝康復了,也只能為太上皇。後來趙頊表現得對韓琦很有成見,將他請出京城的時候沒有一點猶豫,傳言便是因為此事。

 或許就是因為親身經歷的這件事,天子才會有現在這般冷靜的表現吧?至少控制權還在他的手上,也免得不省人事後,被ān人偽傳遺詔的事情發生。

 只是這麽做是不是急了一點?而且還是等太后來了才說。

 韓岡難以理解趙頊的想法。難道這位皇帝不知道他的親生母親是他兒子最大的威脅?

 自然,這個威脅並不是說高太后會拿她的孫子怎麽樣,而是說在有可能造成趙傭無法登基,或無法活到成年的人中,高太后能做到的幾率是最大的。在帝位的爭奪中,並不是做了什麽才有罪,而是有那份能力便是罪名了。太祖太宗三兄弟中的那位秦悼王,究竟是怎麽從杜太后的嫡子變成宣祖小妾生的庶子,其中種種黑幕,讓後人看了都想笑。

 在這樣的情況下,縱然不可能針對太后下手,趙頊也不應該全盤信任才是。好歹先跟王珪這樣忠心的宰相,或是自己這等絕不可能站在趙顥一邊的臣子商量一下才是。至少韓岡現在看不透趙頊,還說在自己再次被請到寢殿之前,有什麽事發生了?

 韓岡往禦榻處看去,只見王珪捧著韻書等著天子吩咐,但趙頊閉著眼睛,貌似沒有半點與其āo流的打算。在太后到來之前,不打算與任何人說話。

 該不會是趙官家的腦袋在中風的過程中nòng壞了吧?韓岡猜想著。這或許是必然的答案。

 中風,又叫卒中,不過韓岡知道,加個‘腦’字更確切一點——腦卒中。缺血也好、失血也好,導致癱瘓、面癱、失語這些症狀的直接原因都是大腦損傷。趙頊的智商在這一次的中風中出了máo病也當在情理之中。

 但現在看起來也不像是變成白癡的樣子,能利用韻書說話,蠢人可做不到。最怕的還是xìng格出問題,

 “官家、聖人。太后到了。”站在mén口的小黃mén,在外高聲通報。

 片刻之後,隨著派去保慈宮的宋用臣,高太后又駕臨寢宮。高太后來得很急,之前應該已經就寢。腳步匆匆的扶著陳衍的手跨進mén時,臉上並沒有化妝,能看到有不少皺紋,頭髮也只是很隨便的挽著。韓岡看了一眼後就低下了頭去,王珪和薛向也是一樣,這般模樣的太后不能隨便luàn看的。

 但隨同而來的不僅僅是高太后和她的一般近shì,還有雍王趙顥。當二大王的身形出現在mén前,殿內的氣氛頓時為之一冷。

 王珪、薛向面面相覷,皆是心頭凜然。雍王竟然沒有出宮!看樣子,是住在了保慈宮中。難道太后已經打定了主意不成?

 可即便趙顥在保慈宮住了下來,現在也不該隨著太后一起過來。宋用臣可是帶著口諭出去的。天子既然沒有邀請,雍王就沒資格走進福寧殿。天子寢宮又不是菜市口,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又不是之前昏mí的情況,天子可是已經清醒了。

 當然,相比起趙顥今晚住在宮城中的事,其實也算不上什麽了。三名朝臣偷眼去看趙頊和向皇后,觀察著他們的反應,皇宮的主人終究還是趙頊,雍王留宿的事,鬼才相信皇帝皇后心裡會不惱火。

 高太后並不管那麽多,徑直在chuáng榻邊坐了下來。聽說找到了與兒子āo流的辦法,她亦是欣喜不已。畢竟是母子天xìng,再怎麽偏愛次子,終究還是關心趙頊這個長子的。

 韓岡在一旁看著高太后和趙頊通過韻書來āo流,問了幾句之後,也確認趙頊恢復了神智。

 應該差不多了吧。不止韓岡一個人這麽想著,趙頊似乎也是這麽想的。

 當高太后用韻書翻出了上平八齊中的珪字,高太后便轉手將韻書āo給了王珪。

 王珪接過韻書上前半步,“陛下有何吩咐?”

 所有人也都立刻關注起趙頊眼皮的變化。

 “下平。”

 “二蕭。”

 王珪的聲音圓融醇和,在過去還擔任翰林學士的時候,是宮宴白席的不二人選,也是在郊祀或是明堂等大典上擔任讚禮的第一人。

 ——“招。”

 是要將王安石招入宮來嗎?還是說奉旨書詔的翰林。韓岡想著。早點招兩個翰林進來,正好就可以宣麻拜相了。但當著高太后的面,卻做著近乎於托孤王安石的事,似乎有些不太對勁。

 盯著趙頊眼皮的一眾視線也更加凝聚,屏氣凝神。內shì和宮nv更是大氣也不敢出,只有王珪一人的聲音在回響。

 “是上平?”王珪問著。

 趙頊的眼皮眨了兩下。

 不是王安石,王是下平。翰林的翰倒是上平——上平十四寒。不過王安石的安好像也是上平十四寒。只是韓岡不寫詩,對韻目的了解得不是那麽深。

 但趙頊並沒有等到上平十四寒,而是到了第四韻部,便眨了兩下眼皮。

 上平四支。

 “司。”

 隨著王珪的聲音在韻書中一個字一個字的數過,最後停在‘司’上,韓岡的心一點點的沉了下去,事情不對了。司開頭的名詞並不多見,人名也好,官職也好,也就那麽幾個。

 不僅是韓岡,所有人都知道,朝堂上能對得上號的,也最合適的,只有一人而已。

 王珪的手顫了幾下,聲音也沒有之前那麽穩定,但韻書還在翻著,趙頊的眼皮也在繼續眨著。

 上聲。

 韻部二十一。

 馬。

 韓岡呼吸一滯。不會有別的可能了,趙頊找的總不可能是別稱大司馬的兵部尚書。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韓岡無可奈何的閉上了眼睛。眼前是一片黑暗,韻書翻動的聲音卻依然不停,王珪的嗓音則沙啞艱難了許多。

 下平。

 七陽。

 傳入耳中的王珪那本是圓融醇和,卻變得沙啞的語聲,最後發出了一記變調的破音:

 “光!”

 招司馬光。

 不是王安石,而是司馬光。

 舊黨赤幟——司馬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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