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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執天下》第二十三章 弭患銷禍知何補(一十二)
韓岡醒了過來,打了個哈欠睜開眼簾時,眼前依然是一片黑暗

 嚴素心就睡在身邊,修長的身軀緊緊貼了過來,呼吸拂動著耳畔的發絲,輕輕細細,幾至微不可聞

 幾聲發悶的咳嗽從外間傳來,有兩名婢女和一個年紀略大的婆子在外面值夜估摸著時間,應該還不到三天,但也快了,睡個回籠覺是沒可能了

 昨夜韓岡特意早睡,就是為了今天的朔日朝會朔望之時的朝會,也隻比元日的大朝會低上一個等級而已比常朝要嚴謹得多,規模大,天子也不能像常朝時那般直接留個空座位給不厘實務的朝臣禮拜有職司在身的朝官可以無視常朝,以免耽擱工作,但逢到朔日望日的朝會,只要不是抱病,沒有哪人能夠逃過,必須要早起

 韓岡手上有正式的差遣,而且多達三個平常的朝會不用參加,但朔望朝參那是沒辦法逃的

 抬眼望著上方黑沉沉的帳簾,韓岡靜靜的躺著,等著到點後,外間的人會進來知會他起身

 時間過得很快,自那一日崇政殿中面聖廷對後,不過轉眼之間,就已經是十一月初一,建子之月的第一天了再過幾日,便是南郊祭天的日子

 資善堂重開,皇子出閣入學,便是放在冬至大典之後,也就是十天后

 韓岡對此倒是有些擔心從出生後就養在深宮裡的趙傭,第一次在世人面前露面,而且是以大宋王朝未來的繼承人的身份露面,這個過程若是出了一點差錯,便會造成極其惡劣的影響

 雖然說,趙傭絕不可能出現在南郊圜丘的祭天大典上——不論是他的年紀,還是他的身體,都不可能支撐得住那等漫長勞累的儀式,那可是要在齋戒數日之後,於高台上吹上半日的冬日寒風——但郊祀之後的宮宴,那是肯定要出場的還不到五歲的皇六子,能不能在宮宴上有著過得去的表現而不出差錯,真的說不準

 一切都得等到冬至才能見分曉了陰極陽生的日子,希望能有破開朝中陰霾的力量韓岡知道,在很久以前,冬至所在的仲冬之月,亦曾做過一年之初、萬象的正月

 在周時,冬至所在的仲冬之月、建子之月,才是一年之首的正月而朔日的這一天,便是一年的開始【農歷的十二個月對應十二地支仲冬之月為子月,北鬥鬥柄指向正北,冬至在此月中,為如今通行的夏歷的十一月】要是天下還是用的周歷,那麽韓岡昨天晚上就該給兒女們發壓歲錢,而現在應該全家人都在守夜呢

 只是幾千年來,天下通行的歷法盡管萬變不離其宗,總是在黃帝、顓臾、夏、商、周、魯等古六歷中輪轉,但自漢武帝太初元年改顓臾歷為夏歷,以至於這一年有月亮有十五次陰晴圓缺之後,夏歷系統始終是歷法上的主流

 以孟冬亥月【夏歷的十月】為歲首的顓臾歷,仲冬子月【十一月】為正月的周歷、魯歷、黃帝歷,季冬醜月【十二月】為正月的殷歷,只能偶爾得見——王莽行殷歷十五年,魏明帝用殷歷三年,則天皇帝改周歷十一年,唐肅宗變夏為周是隻持續了半年——基本上早就被丟進了故紙堆,如今通行的歷法,源自夏歷,是以孟春的建寅之月為正月

 歷法,是最近幾日蘇頌和韓岡談論的比較多的話題

 由於從太宗開始就對私人研究天文采取比前朝為嚴格的禁令,大宋的天文學水平下降得厲害,如今的歷法在節氣和日食月食上始終沒有算準過《欽天歷》、《應天歷》、《乾元歷》、《儀天歷》、《崇天歷》、《明天歷》、《奉元歷》,不過一百多年的時間,為了彌補不斷出現的錯訛,歷法就改變了六七次之多

 前幾年沈括曾經接手過司天監,但他在這個幾乎已經成為幾個家族世代盤踞的衙門中,根本無法施展自己的才華加之當時又是兼職,最後費盡了氣力才有了一個《奉元歷》,但這個《奉元歷》依然不算準月食、日食和五星佔候上,總是有些差錯

 可能是天子對這個情況有些厭煩了,前幾天,讓有這方面特長的蘇頌兼了主管天文歷法的司天監的差事

 變得加忙碌的蘇頌,到了本草綱目的編修局中,也拉著韓岡討論歷學弄得韓岡現在滿腦子的都是建子、建寅,月犯五緯,太白晝現什麽的,變得一團漿糊別提元法、歲盈、月率、會日、弦策、望策、損益率等專有名詞,不回去翻書,根本就弄不懂

 不要在自己不擅長的領域與專家交流,這是韓岡長久以來的堅持,也是最聰明的做法不過韓岡的為人不喜逃避,反而喜歡以攻代守,所以他反過來拉著蘇頌談了一通恆星、行星和衛星的區別,以及日食、月食的成因,甚至還有萬有引力,好歹沒有露了底

 在過去,韓岡也不是沒有跟蘇頌討論過天文星象,也曾稍稍透露了一點自己的觀點,至少大地是球狀的理論早就跟蘇頌討論過了只是系統化的描述,這還是第一次

 日、月和五大行星運行的規律,是天文歷法的基石建築在日月運行的觀察上才得以編訂的歷法,正確的尋找出其中的規律,當然是重中之重相對而言,那些名詞反倒是枝節了

 韓岡不知道蘇頌信了幾分,只是蘇頌在聽了他的話後,神情很是嚴肅,看模樣並沒有將他的觀點當成是胡言亂語話畢竟是要看人說的,韓岡說出來的話,分量自然是不一樣

 不過天文星象上的事,並不是韓岡目前關注的重點

 王安石就要抵京了,以他的才智,不可能看不出發掘殷墟這個行動對氣學的意義不論誰來主持,都是格物致知的體現

 雖說在發掘的過程中,佔據了甲骨文的詮釋權,能稍稍彌補一下因為《字說》而造成的失分,但被韓岡推入被動的局面卻是沒有改變

 王安石的性格有多倔,韓岡可是有著切身體會拗相公的外號也不是白叫的,他願意接受朝廷的任命,自然是為了給學張目說起來,等於是受了韓岡的逼迫,這口怨氣相信不會缺少等見面時,估計還有得頭疼

 但王安石能上京,王旖是最高興的,而且王旁也應該跟在他身邊管了幾年的江寧糧料院,估計王旁也是夠憋屈的,能卸下這個差事,興奮的心情不會比他的妹妹稍差

 希望自家的內兄和渾家能幫著說合,韓岡可不想跟王安石吵起來以經史為基礎的辯論,對手還是王安石,韓岡可是一分一厘的自信都沒有

 反正是肯定要頭疼了,韓岡想著,不知不覺間卻又昏昏然然的睡了過去

 “官人官人快要到點了”

 似乎從極遠處的地方,傳來一聲聲發急的呼喚,韓岡能感覺得到身子也被人用力推著,將思緒從一片混沌中拉扯了出來,韓岡一驚而醒,這才發現自己想事情的時候竟然睡著了

 眨了眨眼睛,打了個哈欠,韓岡終於算是清醒了一點他坐起身,對比外面值夜的婢女、婆子還要小心的嚴素心笑道:“做了官就是這點不好,小時候好歹都是天亮了才起來”

 嚴素心有些疑惑的歪著頭,“記得爹娘常說,官人讀書的時候,都是聽到雞叫就起來了”

 韓岡又打了個哈欠:“……那是爹、娘偏袒,為夫小時候做的事,在爹娘眼裡全都是好的”

 “所以官人才讓鉦哥、鍾哥他們不要起得太早?”

 “小孩子嘛,長身體的時候,多睡一點是正常的等年紀大了,想睡都睡不著”韓岡笑道

 韓岡擁有兩份記憶,對於幼年時的前塵往事,已然模糊混淆在一起說話前不想一下,就分不清究竟是出自哪一人?不過只要沒有大的關礙,韓岡也不會刻意去分辨,本來就已經沒辦法區分開了

 已經是三天,韓岡沒有時間多耽擱,起床洗漱,匆匆吃了早餐,便在一眾元隨的護衛下,趕往皇城南端的宣德門

 寬闊的禦街有兩百步寬,大小如同一個廣場禦道兩側的千步廊中,幾乎都是早飯的攤子即便是官員之中,能像韓家這樣廚房不熄火的人家,終究還是少數,大部分的朝官早起上朝,有許多都是在禦街兩側的千步回廊中解決早飯問題

 當然,這些攤點的服務對象,多的還是官員們的隨從若說上早朝的官員們只有一部分能在家吃早飯,那麽幾乎所有的隨從,就是韓家,也不過是出門前拿兩個熱饅頭而已待到官員們匯入宣德門,才是客滿為患的時候

 在宣德門前的廣場上下了馬,隨行的元隨們便將馬匹牽走,退到了廣場外韓岡自門中穿過,向內側的文德門走過去一路上過來,身前身後都是衣著朱紫青綠的朝官,其中主動跟韓岡打招呼為數不少

 文官們有文官們的圈子,武將們有武將們的圈子,那些身上背著節度使、觀察使、金吾衛上將軍之類官職的宗室、國戚們則是另一個小圈子互相之間有些涇渭分明的感覺但偏偏向韓岡示好的官員來歷卻沒有這樣的區分

 幸而人群沒有因為向韓岡行禮而讓隊形稍亂都是有經驗的官員,早就知道如何應對認識的行禮打個招呼,聚在一起也是壓低聲線,沒有一個大聲談笑的

 司掌朝堂風紀的禦史們正在一側虎視眈眈,若有人在宮中失儀,等朝會後就會報上去,到時候少不了一個罰俸的處分,背上這個處分,錢財還是小事,重要的可就是磨勘的時間要增加,又多了幾年的閑空

 韓岡能感受得到禦史們的視線,正像刀子一般在自己身上劃來劃去,只是他渾不在意在前面看到了兩位皇弟,並肩站在一起說話不過片刻王珪也到了,趙顥和趙頵給王珪讓出道來,天子以下以宰相位份最尊群臣避道,親王也不能例外

 除此之外, 韓岡還看到了李清臣他是上任的判太常禮院

 據說李清臣此次從河北調回,本來不是這個任命,而是準備讓他去做三司使的而太常禮院事前也沒有聽說,可是突然之間,政事堂便改了任命,並得到了天子的許可確切點說,應該是反過來,太常禮院的任命,是天子的獨斷,政事堂只是在詔書上副署而已李清臣原本就做過太常禮院的同知,這一回正巧太常禮院人事大變動,便讓他接手下來

 但問題不僅是前任知太常禮院被發遣出外,院中的有三名禮官,也一並被請出了京城事前一點消息都沒有傳出來,便讓太常禮院這在朝堂上,也是很少見的

 不過一乾消息靈通的朝臣,還是知道太常禮院到底是哪裡犯了天子的忌諱‘狄戎是膺,荊舒是懲’,太常禮院玩得小花樣,也許王安石不在乎,也許有許多人根本就沒有聯想,但既然已經遍傳京城,就必須給王安石一個交代

 王安石已經確認進京,最多還有幾天就該到了天子命王安石去發掘殷墟,在許多人眼裡,說不定他還有機會重返相位——畢竟王安石才剛過花甲,還有足夠多的時間執掌政事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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