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起一夜秋風,麥稈上的青翠倏忽散盡,猶如嬰孩粉嫩的膚色一般,煞是羨人。
沈母自是微笑的。
或許對於整個秦州的百姓來說,整整一年來,最為開心的便是此刻。
好些人家早就已經青黃不接,若非俗日還做些其他的營生維持生計,隻怕老老少少都得餓死。如今,終於趕上秋收了。
沈山一大早便從外間的房梁上找出鏽跡斑斑的鐮刀。
刀頭不大,僅有成人的巴掌長。兩指並攏了的寬度,因為浮鏽,略顯得臃腫。
刀柄是早些年在山上砍下的白楊木棍子,尺許的柄上滿滿的都是灰黑的汙漬。沈耘認得,那多半是汗漬沾了泥土,日久天長,竟成為洗也洗不清的痕跡。
沈山也不知從何處撿來的石頭,沾些水,鏽跡斑斑的鐮刀在上邊磨了稍許,浮鏽便被磨去,黝黑的生鐵在晨光的映照下散出道道寒芒。
手指在刀刃上輕輕一刮,沈山抬起頭,看著站在身邊的沈耘笑笑,口中不知說些什麽,卻將鐮刀掉了個,將刀柄遞給沈耘。
到底還是猜出了沈山的意思,沈耘也隨著刮了刮,感覺一不小心,便會在手上割一道口子,也便點點頭,讓沈山一陣開心。
三柄鐮刀,沈山不過半刻時間便打磨好了。
初次割麥子,沈母特意早起,用家中不多的白面做了老面饅頭。上地的時候帶幾個,午間亦不回家,直到太陽落山,看著羊倌兒趕了羊回來,才會跟著回去。
說真的沈耘是有點畏懼的。
兩世為人,這是他第一次操持著如此簡單的農具在田間勞作。
聽沈母的意思,往後的大半月之內,披星戴月那是經常的事情。除非趕上下雨,不然也別想提前回家了。
本來是只需要十天的。奈何還有沈夕死皮賴臉砸在自己家中的那二十幾畝田。這一下子一家三口的擔子就重了不少。
說到這裡,沈母歎了口氣,看著依舊在那邊忙活個不停的沈山。略微感歎道:“你爹爹這輩子也就出苦力的命了,前幾日跟他說起,想也不想就點頭答應了,我稍微說幾句,他便粗著脖子叫嚷……”
剩下的話不待沈母說出來,沈山就已然走過來。
看東西都收拾停當,點點頭,便帶著鐮刀往村外廣袤的田地走去。
不僅是沈耘一家如此著急。
當一家三口來到田間的時候,心急的人家早就將那枯黃的麥田割開了許多豁口。
到底農家樸實,沿路來種種招呼,讓沈耘將這些個街坊四鄰的印象更加深刻。
見慣了後世的麥穗,沈耘不得不說,農家青黃不接絕對是品種的問題。
任麥稈長的有齊腰高,奈何麥穗不過寸許,數下來居然僅有二十來粒麥子。
更兼粗疏的播種手法也土壤的貧瘠,沈耘面前這看起來足足有兩畝的土地上,估計守城也不過一石多一些。
饒是如此,沈母卻依舊歡喜地稱道今年風調雨順,收成看起來不錯。
站在田埂上,涼爽的秋風吹過,好一陣舒爽。原本沈耘以為入了麥地,又這樣舒服的天氣,任自己不太會把持手上的鐮刀,也不會差勁到哪裡。
怎知現實給了他狠狠一巴掌。
考慮到麥稈要燒炕,麥茬要留得低一些。人不得不蹲在地上才能正常勞作,當身體低於麥稈的時候,一陣悶熱瞬間襲來。
加上那濃重的泥腥味,沈耘恨不能馬上站起身來長呼幾口氣。
隻是沈山與沈母已經揮舞起手中的鐮刀,沈耘自是不能落在後邊。觀察著兩人的動作,沈耘似模似樣地學習起來。
都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即便是這小小的割麥子,也是一門學問。沈耘自然不懂其中的奧妙,初度揮舞鐮刀,仗著手上有幾分力氣,倒也輕松。
隻是不過半個時辰,沈耘便覺得這胳膊上似是掛著兩個重重的鉛塊,一舉一動都被壓製著,壓根使不出力氣來。
而此時的沈山與沈母,早就割出七八尺遠。
看著行動越來越緩慢的沈耘,沈山嗚嗚地說了幾句。沈耘自是聽不懂的,也唯有沈母這朝夕相處多年的人,才明白其中的意思。
笑了笑,沈母走到了沈耘這邊。
“傻孩子,怎的一年不乾活,便連鐮刀都不會使了。一把攬那麽多田做什麽,刀頭就這麽短,弄多了也割不下。順著這個勁往自己這邊收,力道小一些,某要割了腳趾。”
沈母一刀一刀地示范著,沈耘仔細觀察著,不覺之間,沈耘落下的幾尺便被沈母割了過來。
舒了口氣,沈母這才笑笑:“你便自己再慢慢割吧,也是年輕沒出過力氣,不著急的。”
想了想,似是覺得又該說一句:“這會兒知道了種地的苦,往後當好好讀書,等你中了舉,便是要做官的人了,便也無需出這等苦力氣。”
搖搖頭,沈母緩緩走到自己那一邊開始割起了麥子。
留下沈耘一個,腦海中回味著沈母的期望,手上也隨著方才觀察得來的技巧,慢慢將眼前的麥稈放倒。
太陽逐漸高懸。眨眼的功夫,便已經到了頭頂。
雖說西北偏冷,然而即便入秋,正午時分的日光依舊灼人。本就悶熱的麥田越發燒灼起來,就像是將人扔進了蒸籠,讓一重一重的水汽浸過。
沈耘身上早已汗流浹背。兩隻袖子被高高挽起,時不時擦擦額頭上的汗水,便將這粗麻布的袖子濕透。饒是如此,汗水依舊不依不饒地從額頭流到臉頰,又從臉頰緩緩滴落,在焦黃的土地上濺成深棕色的圓點。
看著早已遠去的沈山與沈母的背影,沈耘心裡怎麽的也不是個滋味。
到底誰都不是鐵漢。
勞作許久,沈山與沈母二人已經割出去差不多一畝地。到了此時,也有些受不住炎熱的太陽。
兩人一道站起身來,看著依舊在身後緩慢挪動的沈耘,笑了笑,便叫道:“孩子,莫要瞎忙乎了,快過來到這樹蔭下歇息歇息,順道吃些東西。”
拎著鐮刀站起神來,感受到一陣涼風吹在背上,沈耘瞬間覺得好生舒服。
地埂邊上是棵齊腰粗的樺樹。
傘蓋一般的樹冠撒下丈許的蔭涼,一家三口坐在樹下,正好享受一番田間風光。
沈母自包袱中拿出準備好的饅頭,沈山也從一邊掏出個水葫蘆。
美美地喝上一口,擦了擦葫蘆嘴,這才遞給沈耘。與此同時,沈母也將饅頭遞到沈耘手裡。
雖說是老面饅頭,到底因為石磨磨成,裡頭摻雜著不少麥麩。麵粉粗疏,口感自然算不得多好。
隻是,這已經算農家最好的食物了。若非秋收時節人要出苦力,俗常少不得在饅頭裡加些別的東西,比如某些野草磨成的粉末。
仔細地將一口饅頭嚼碎了咽下,喝口水,沈耘將葫蘆交給沈母。
到底是過慣了苦日子,喝了口水,沈母將那饅頭捧在手裡,仔細地一口一口咬著,生怕有半點饅頭粒從指間溜走。待整個饅頭吃完, 又小心地將手中的殘渣吃盡。
見沈耘一直看著自己,沈母笑笑:“莫要看就這麽點東西,那也是地裡一點一點長出來的。一年到頭,咱們能吃頓純白面饅頭就很好,莫要浪費了。”
話很樸實。
但說的沈耘鼻子一酸。
想想後世自己動不動叫外賣,一旦有自己不喜歡的蔬菜,便整盤不吃。吃飯總是會剩下,酒宴必然要鋪張,饒是自己在家做飯,對於材料也是挑肥揀瘦。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老百姓,才是真正理解這句詩的人啊。
相距不遠的地埂上,幾個相熟的漢子正趁著休息閑聊。
“聽說西夏人和蘭州那些地方,種的西瓜很甜。要是這時節,每日裡來一個巴掌大的西瓜讓我吃了,我就算一夜不睡覺在地裡忙乎,也願意啊。”
“莫要說蘭州了,就咱們秦州,不少地方也種。不過那玩意都是有錢人家吃的東西,據說一斤要好幾文錢,乖乖,這是在吃錢啊。”
“是啊,咱們一家每天吃的糧食也就幾文錢。”
沈耘看到沈山的喉頭動了。
隻是僅這一下之後,便再也沒有顫動。
好東西誰不想吃呢?
到底人窮志短,僅僅一個西瓜,都足以成為這些貧苦百姓的奢望。
沈耘內心的決斷越發強烈。
他要讓這個落魄的家越發興旺起來,到時候沈山夫婦可以不用受這麽多苦。不求如那些豪富之家窮奢極欲,至少,能讓他們在有生之年,盡興地吃一頓西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