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瓶兒幾乎是跳起來,接過沈耘遞給他的糖葫蘆。
水汪汪的大眼睛頓時眯成一條縫,粉嫩的小舌頭稍稍探出,在最上邊那顆山裡紅上面輕輕舔一下。
瞬間那一絲清甜,勾出一口的玉液,順著嗓子往肚中流下。小丫頭淪陷在這許久未曾嘗過的味道中,帶著幾分滿足,笑容也宛如沾了蜜糖一般,衝沈耘說道:“真甜。”
真甜。
隻是兩個字,卻勾出了沈耘身體記憶中的饞蟲。
微微笑著,示意小丫頭咬一口,口中說著:“既然甜,那就趕緊吃。吃完了正好去小叔家,正好消磨了這點時光。”
可喉頭卻很是明顯的一動。
小丫頭的注意力早就被糖葫蘆吸引,自然沒有發現沈耘的異狀。
聽到沈耘的慫恿,狠狠衝著那顆山裡紅咬下去。
隻聽得微微一聲破碎,小丫頭很是滿足地自鼻孔發出哼哼唧唧的聲音。而牙齒卻並未使勁咀嚼,隻是在口中不停讓那半顆山裡紅散發著酸酸甜甜的味道。
良久才仔細咬了兩下,將那果子嚼爛嚼碎了,方緩緩咽下去。
將那剩下的半刻山裡紅也咬入口中,在沈耘不解的眼神中,銀瓶兒將依舊滿當當的糖葫蘆遞過來:“阿舅,你也吃,很好吃呢。”
沈耘的鼻子有些酸澀。
這才是多大的小姑娘啊。
也唯有苦難的生活,才會讓這個十一歲的小丫頭,手上滿滿的都是繭子。可是面對一個誘人的糖葫蘆,吃了一顆,早已經將內心的饞蟲完全勾動出來的時候,硬生生忍住欲望,將糖葫蘆遞給自己。
“阿舅你也吃一顆,剩下的用葉子包起來,回家後讓外翁和姥姥嘗嘗。也讓爹爹和阿娘也嘗嘗。”
沈耘的眼角濕潤了。
在這個小姑娘面前,他前世整整二十余年的養氣功夫就像是一層窗戶紙,不過一句話便被捅破。而後,再也無法修複完整。
見沈耘有些奇怪的樣子,銀瓶兒似乎覺得,沈耘還在因為科考的事情耿耿於懷。
已經恢復了清脆的嗓子,很是嬌俏地,裝作大人一般,安慰著沈耘:“阿舅莫哭,吃一顆糖葫蘆,回去好好用功,三年後必然能考中的。”
人們往往對於不相乾的事情,頻生感動。看韓劇的女人們,會因為男女主角的悲歡離合落淚;愛軍旅的漢子們,每每人民子弟兵無怨無悔無私奉獻,總會熱淚盈眶。
沈耘不覺得自己眼下落淚是關乎什麽不相乾。
非為科考,非為穿越,隻為眼前這個貧苦中依舊懷著赤子心的女孩兒。
這,是他的外甥女。從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就是有這樣一個外甥女,而不是,作為一個穿越客,以一個演員的身份,極盡演技去面對眼前這個小丫頭。
“吃,我吃。”
沾了淚水的糖葫蘆,滋味說不出的怪異。
但沈耘的心裡,卻是甜的。先前有些勉強的允諾,此時此刻,漸漸變成了內心最為堅定的責任。
接過沈耘遞來的,依舊剩下六顆山裡紅的竹簽子,銀瓶兒猶自咽了幾口吐沫,卻強忍著口水,依照前言,在路邊白楊樹上扯下幾片葉子,一個一個果子,很是仔細地包裹起來。
做完了這些,才很是珍重地將糖葫蘆放在懷裡。
放佛在她懷裡放著的,便是一串極為珍貴的寶物。
七月流火。
大意初秋到來,夏日的炎熱便如同流水一般漸漸散去。
隻是散去大致也需要一個過程,此時到了晌午後,太陽高懸,依舊有些曬人。 沈耘自覺如此時間,小叔家理應午飯罷了。
於是乎,在城中早已轉了一圈,已經無處可轉悠的二人便向東城走去。
小叔雖說是個小吏,但一年到頭,油水不少。這麽多年下來,倒也在東城靠近縣衙的坊裡買了一院宅子。
雖比不得那些豪富之家幾進幾出,但兩畝多的院子,上房,堂屋,客房,廚房,雜物間,一一陳列過來,沈耘家中那三間房壓根就比不上。
循著記憶來到門前,兩扇烏漆的門扇緊閉。唯兩個門環未曾緊鎖,沈耘便知道,小叔家還是有人的。
銀瓶兒似乎想要說點什麽,沈耘自然也知道她想要說什麽。隻是搖搖頭,歎口氣,阻止了那將要脫口而出的話,這才上前輕輕叩著門環。
門敲三聲,便聽得裡頭院子裡有人應道:“來了來了,且稍待。”
來人腳步聲甚重,沈耘不用看也知道,這是小叔的兒子,自己這一輩最小的,喚作沈燾。雖然年齡隻比自己差一歲,可比起自己瘦弱的身體,沈燾便要胖的多。
腳步砸在地上的聲音漸近,沈燾走到門前,透過門縫看去,當發現是沈耘與那個賠錢貨外甥女時,臉上恭敬的神色瞬間消失無蹤。
帶著幾分不屑,將一扇門拉開,側過半個身子,沈燾說道:“哎呀,這不是四哥兒麽,剛才爹爹還念叨你呢,不想你便來了。”
那讓出來的半扇門,壓根無法讓沈耘與銀瓶兒通過。
沈家六支早已分家,沈耘也算不上長房嫡子,沈燾這番做法,內心壓根感受不到道德的譴責。
沈耘隻能靜靜等候在門前,任沈燾上下審視著,而後高高在上地詢問:“怎的,今日不去州學門前看榜,來我家做什麽?”
銀瓶兒到底年歲還小,心裡盛不住事情,臉上早就寫滿了憤怒。
倒是沈耘好些,無視沈燾的質問,淡淡地問道:“小叔可在,我要找他,不是找你。”
“哎呦,四哥兒……”沈燾正要說幾句諷刺的話,忽然從裡頭上房中傳來小叔的聲音:“是沈耘啊,趕緊進來。沈燾,你莫要鬧什麽么蛾子。”
縱使是縣中小吏,到底也久居人上,尤其是沈燾這個家夥,對小叔極為害怕,倒是無形中免了一場口語交鋒。
沈燾冷哼一聲,看了一眼沈耘,徑自轉身往裡頭走去,口中卻滿是鄙視地說道:“進來記得把門關上,城裡不比鄉下,家裡都是值錢的東西,容不得生人進出。”
摸了摸銀瓶兒的頭,安撫著小丫頭憤怒的情緒,沈耘默不作聲,一腳踏進大門,將不願進來的銀瓶兒也拉進來,而後將門一帶,這才緩緩往上房走去。
到底是沈耘算錯了,走進門來,這才明白方才為什麽沈燾的表情那般刻薄。
上房分作三個隔間,面朝大門的,被當作客廳一般,平素吃飯會客都在這裡。往左走的廂房是小叔小嬸的臥房,另一邊則是沈燾的住處。
此時客堂的桌上正擺著幾樣小菜,小叔一家三口的碗中,尚有些許飯食未曾吃完。
沈耘心中淺歎了一聲,無可奈何地朝沈夕躬身一拜:“許久不見,小叔安康。”
沈夕點點頭,將口中的米粒嚼碎咽下,這才放下手中碗筷,將沈耘引到桌前一張空著的凳子上坐下,又讓銀瓶兒坐在一邊一個小板凳上,這才說道:
“今日自縣衙來的晚了些,這才吃飯。你倆正好趕上,怎的,午間可吃了,要不現在吃點?”
不待沈耘答應,便招呼著另一邊臉色不是很好看的小嬸為兩人盛飯。
沈夕向來是這樣一個人,人前的事情總是會做的周到些。大致這也是他能在縣中混得風生水起,歷經三任縣令而不倒的根本吧。
無視了自家剩下兩人奇怪的表情,沈夕問些老家的閑雜事務,不少時,沈耘眼前忽然伸出一雙手,端著不過二兩米的飯碗,很是隨意地將之放在桌上。
而後,小嬸那獨有的尖銳聲音湧入耳朵。
“呦,四哥兒,今日來看榜,不知這發解試,可是中了?”
銀瓶兒面色一白。
沈耘饒是進來後一直暗示自己要平靜對待,此時內心也忍不住掀起波瀾。
小叔在縣中雖是小吏,但發解試的消息定然比自己要早一步知道。雖說六家如今各過各的,但到底也是一家人,小叔回來之後,怎的不會提起。
眼下小嬸這番問話,分明就是要擠兌沈耘。
內心保持著一份理智的沈耘,強自按下內心的惱怒,聲音冷淡地回答:“小嬸倒是問的好。當是小叔未曾來得及說,沈耘今年不第,有愧爹娘厚望。”
一聲嗤笑。
聲音雖然小,卻如驚雷一般炸進沈耘的耳朵。
銀瓶兒先前遵照沈耘的吩咐,將注意力都放在自己手中的那飯碗上,聽到這一聲笑,身形也是一僵。
沈夕冷哼一聲,瞬間那嗤笑化作溫潤人心的安慰:“哎呦,不就今年不中麽,那就三年之後再考一番便是了。不過,四哥兒,你也這麽大人了,總是要為家裡考量一番。莫要意氣用事。”
沈耘笑了。
似乎除了笑容,沒有別的什麽表情能夠應對這樣溫情的安慰。
“小嬸說的是,今年不中,那便三年後再試一番,若屢試不中,能蒙官家聖恩,得個特奏名,倒也是沈耘的福氣。”
沈夕看屋內氣氛有些冰冷,頓時作和事佬,笑著朝沈耘道:“若是那樣,倒也是好的。你既然想試一試,那邊試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