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化縣城北范公祠。不同於別處坐北朝南的建築,松柏森森拱衛著一處高台。高台廣闊,范公祠的祠堂只不過佔了小小的一部分。
百姓們圍在范公祠周圍,今日就是想看看沈耘會怎麽祭拜范相公。然而,讓他們失望了,沈耘並沒有格外隆重地舉行祭禮,一切中規中矩,沒有半點疏漏。也正是這樣,百姓們挑不出毛病,卻也沒有太多激動。
然而到最後,正要離開的百姓們,忽然發現了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往日那些彬彬有禮的老儒們,今日居然圍在那個年輕知縣周圍吵得臉紅脖子粗。絲毫不懷疑他們在下一刻就會動起拳腳來,而遙遙聽著,居然是為了去縣學講學。
許多百姓想說這些人是不是癔症了。這州學都放在縣城裡,甚至還有幾家私學都比縣學要好,這些人到底圖個什麽,居然自掏腰包也要搶著去?
一場祭拜,就在安化百姓的疑惑,和不少老儒的興奮中結束。岑慕聖略微有些失落地回到了府中,今日敲定半年內的講學名額,他們岑家沒有任何一個人有份。其實岑慕聖很清楚,這是沈耘向他發出的一個信號,告訴他就算沒有岑家,他也能夠將縣學的事情處理好。
而且,雖然名義上印一次書需要幾十貫錢,但這種事情,慶州士林肯定不能冷眼旁觀。就算是湊不上講學的名額,也可以湊個出自共襄盛舉的美名。這不,在祭禮之後主動提出出資的便有二十余人,加起來的錢財足足有兩百多貫。
沈耘只不過是付出了一場祭禮。
這種以小博大的手段,當岑慕聖對這岑家老太爺講述出來的時候,直教這位已經年逾六旬的老人讚歎:“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呀。慕聖,待縣學講學開始之後,你代我岑家,向縣學捐贈十畝學田。還有,往後再遇到這種事情,不要小器,這個後生想要做什麽,盡管去支持他。”
而被岑老太爺極度誇讚的沈耘,卻在一乾官吏的敬畏中,關上門苦苦思索安化縣接下來的出路。
敲定了縣學的事情,前前後後已經花出去了數十貫錢。這絕對不是一個小數目,沒看到這幾日倉曹每每看沈耘,便一臉苦色。見沈耘有出縣衙的趨勢,更是會提心吊膽,生怕這位年輕知縣再搞出什麽花錢的事情來。
不過,讓這位上了歲數的老倉曹驚喜的是,這位知縣終於腦袋開竅,知道要開始賺錢了。
這不,派人請過了士林的人,居然給安化縣大大小小的商人全部送了請帖過去。這是個什麽意思?當今雖然商人地位略微有些提高,然而並不比其他任何朝代高太多。商人見了官員,依舊是心驚膽戰,生怕被盯上弄得家破人亡。
以是接到沈耘的請帖,這些人當真是戰戰兢兢地開始準備錢財,好在會見的時候孝敬孝敬這位知縣。一時間,安化縣的商鋪紛紛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氣氛。
就在人人自危的情況下,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縣衙後衙的院子裡,一個個商人被帶進來,隨即安排坐在撲在院子裡的草席上。往常八面玲瓏的商戶們此時變得異常小心,見了面連話都不說,只是相互之間點點頭。
其實他們早在昨夜便已經聚在一起碰過頭了。
沒有人敢不給這個知縣面子,他們是有錢,當然也有些關系,然而縣官不如現管,正好沈耘這個知縣就現管著他們。如果今天不來,很有可能被沈耘記恨在心,隨後招致什麽報復,便不得而知了。沈耘在縣學小小地顯露崢嶸,
已經讓有些人心裡開始犯嘀咕了。
近乎所有人心裡,都覺得沈耘會伸手要什麽好處。然而,事實卻有些出乎他們的意料。
沈耘今天並沒有穿公服,而是一身布衣來到院中。坦然接受了這群商人的拜見之後,點點頭:“坐,大家都坐。”嘴上說著,自己卻率先盤腿坐在了席子上。一群商人們有些詫異,他們完全沒有想到,沈耘居然會這麽做。
這些人的小心,沈耘看在眼裡。露出一絲笑容,沈耘並沒有開門見山,而是給這群商人講了個故事:“今天讓大家來啊,盡管放心,沈某並不會提出任何強製性的要求,甚至於,縣衙不會收受你們任何人的賀儀。所以,我知道大家都是揣著包袱來的,回去的還是,還帶著回去。”
沈耘一番話,讓這些商人心裡更加緊張起來。這麽多人帶來的賀儀都不要,顯然這個年輕知縣的胃口很大。只是他們這些人能不能夠滿足這位的要求,還真是不好說呢。
發現自己一番話非但沒有讓這些人放松,反而有加劇他們緊張的效果,沈耘只能搖搖頭:“罷了罷了,看來不說事情,你們還要繼續提心掉膽下去。我知道在座諸位,平素除了正當的經營,多多少少還會去放貸。”
“然而青苗法之後,想來諸位日子過的越來越艱難。今日找大家前來,就是想要與諸位商議,尋求一條百姓,商戶以及縣衙都能夠獲益的途徑。”
沈耘說完這些話,便讓不少商人心裡暗自鄙視起來。一點經營都不懂的毛孩子,如此大言不慚。如果能夠想出這樣的辦法,安化何至於如此蕭條。在座的也都不是傻子,這種事情商議了沒有十回也有八回了,可是青苗法頒布到現在快一年時間,誰都沒法商量出別的路子來。
“也不瞞諸位,不僅是你們日子不好過,本縣日子也不好過。大宋賦稅有很大一部分來自商稅,你們經營不善,本縣收取的賦稅就少。常年久日,你們看看,這縣衙都破落的不成樣子,偏生沒有余錢來收拾收拾。所以,諸位也莫要懷疑本縣的心情。”
沈耘諳熟商品經濟的本質,所以面對慶州這種環境,在規則之內,想到的辦法,還是有些迫不得已的。
“安化最為出名的,有三樣東西。紫茸白花氈,麝香,以及黃蠟。往常都是作為貢品,皆是天下聞名的。這三樣東西,麝香可遇不可求,但其他兩樣,紫茸白花氈,有縣衙出面組織諸位一道經營;黃蠟石則由縣衙雇傭百姓開采,諸位可以采買銷往外地。”
不得不說,礦產資源收歸國有,縣裡還有支配的權利,當真是一件非常便利的事情。黃蠟石在安化縣附近的大山裡便有礦,這玩意在士林之中可是與雞血石一般的存在。不少名人雅士巴不得有一塊極品黃蠟刻製印章呢。
貢品這玩意,雖然上貢皇家,然而普通百姓有條件的照樣能夠使用。沈耘只要保證,每年上貢的數量不會太少,或者就算是少,只要是精品便足夠了。安化縣本來就貧困,如果皇帝還要追究這個,那普天之下還真就沒幾個人願意來這裡。
商人們頓時一喜。
要知道但凡是帶著貢品的名頭,貨物一般都很好售賣,而且價格也會高上不少。只是,沈耘接下來的話,讓這些商人頓時有些為難:“我的要求就是,羊毛,盡可能從西夏采買;每一塊氈必須拿出兩成收益當作傭工的酬勞,而本縣有權力,隨意抽查你等的花氈,若是質量比不上貢品,那就等著被本縣收拾吧。”
沈耘三個要求,幾乎將材料來源,用工以及質量全都定下了標準,對於這些逐利的商人而言,肯定是極難接受的。
“縣尊,這花氈自西夏買羊毛回來, 成本本來就有些高,再給傭工兩成的利錢,我等落下的豈不是太少了。何況,毛氈如果達到貢品的質量,耗費的時間太長了。此時我等難以接受。”
難以接受,不是不能接受。沈耘很清楚這句話的潛台詞,就是要沈耘拿出更多的好處了。花氈上吃虧,自然要在黃蠟上佔便宜。可是,沈耘很清楚這種不可再生資源的貴重性,如果自己做出讓步,那安化段時間內會得到好處,但黃蠟開采完了呢?
就好像南方的青花瓷器,如今顏料礦還豐富呢,可是到了清代就被開采一空,後世只能使用化學合成顏料,效果差了不是一點半點。
“如果你們不想乾,可以不乾,本縣自然會找些想乾的來。只是若要本縣發現你等私下售賣貢品,就莫要怪本縣心狠手辣了。”不給這些人一點顏色瞧瞧,還真以為自己好說話了呢。貢品這個東西,就算是強征這些商人也不敢說三道四,沈耘完全可以借著這個讓他們破家。
況且就算是成本高一些,做成了精品,售賣的價格肯定也會高一些,這種東西根本不存在虧本的可能性。
一乾商人瞬間陷入了沉寂。
個中得失他們要好好思量一番,畢竟就算嘴上喊著要虧,其實還是會賺的。無非就是賺多賺少的問題。不過,沈耘接著告訴了這些一個讓他們徹底變色的消息。
“不出三月,如今的青苗法便會廢止。但是取代它的櫃坊,與百姓借貸利錢會更低,而且青苗法如今的不少弊端都會被彌補掉。諸位想要接著貸錢賺錢,自此就不用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