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耘的回答讓沈夕等人徹底傻了眼。
滿懷希望卻徹底絕望,這種轉折讓沈夕幾人惱羞成怒:“小畜生,今日你若是不答應,便莫要怪我等做叔叔的心狠了。拚著被人笑話,我也要到秦州衙門裡告你一狀。”
能夠想出這種手段的,只怕也僅有沈夕一人了。可是,沈耘如何能夠就范。看著眼前這幾人,沈耘不由得冷哼一聲:“你盡管去告便是了,如果想要用你那等淺薄的見識來阻攔我的前程,也莫要怪我,用更直接的手段找你等算帳。”
沈耘說完之後,便轉身走進了院子,不再理會四人。
一場談判宣告破裂,沈夕幾人恨恨地看著沈耘的背影,站起身來狼狽離去。
沈耘並不擔心這些人敢鬧什麽么蛾子。自從三年之前,他就沒有拿這幫子人當作親人,所以言行之中,自然多有防備。有宋以來被親戚坑了的不是一個兩個,大名鼎鼎的歐陽修也被自己的內親誣陷過與兒媳**。
而這些人,不管是哪一個,被利益蒙了眼,指不定就會做出什麽對自己不利的事情。沈耘寧可一開始就將其定義為惡人,也不願待這等人佔夠了便宜然後反過來陰自己。
不去管沈夕幾人接下來如何,回到家中,沈耘寬慰著沈母,也開始與沈母商量往後的事情。
“阿娘,孩兒過些日子便要到慶州去赴任。拋下阿娘一個人,孩兒委實不放心。不若便隨孩兒一並去慶州,也好日夜侍奉在床前。”三年多來,沈母給予了沈耘足夠的支持,對沈耘而言,是他適應這個時代必不可少的條件。如今有了官身,生活也好了不少,他不想再將沈母孤零零一個人扔在這裡。
可是,沈耘孝心一片,卻終究被沈母給拒絕了。
“孩子,你去之後,好好做你的官。只要能做個好官,讓人家提起你的名字,就交口稱讚,為娘就很高興了。如今為娘身子骨還硬朗著,不需要你走走步步跟隨。況且還有你阿姐照顧,莫要牽掛我了。”撫摸著沈耘的頭,沈母很是滿足地說著。
都說養兒防老,可是到最後,在兒子的前程和自己的後事之間,很多父母還是選擇前者。
“阿娘……”沈耘還要再勸的時候,全被沈母一聲幽幽的歎息勾動了淚水:“何況,這裡還有你阿爺啊。我總不能扔下他不管呢。老伴老伴,老了還是伴。我們倆老早就盼著你能有出息,如今如願了,也不求再享受什麽榮華富貴,就安安穩穩的,在這裡過一輩子,便足夠了。”
沈耘沉默了,一時之間,忽然不知道說什麽好。沈母這個解釋已經足夠了,即便沈耘說千千萬萬個理由,也抵不過這一句話。哪怕院子外頭還圍著不少人,可是房屋中依舊靜謐,偶然在院子中間卷起一道旋風,似乎是沈山在天之靈,看到這一幕,也忍不住回來看看。
在家中呆了幾天,城裡便有不少文士相邀。
沈耘推辭不過,而沈母自然也是喜歡兒子能夠這般受歡迎,自然點頭應允。
來到城中,這一回的地點卻不在松鶴樓,而是在縣城外碼頭不遠處的一個亭子裡。沈耘到的時候這些名士們已經差人擺好了桌椅,一乾筆墨紙硯加上吃食,將亭子裡裡外外擺了個滿當。沈耘暗自怎舌,這些人當真是有錢任性。
見沈耘前來,亭子裡閑坐的十來人紛紛起身相迎。
為首的居然是當初松鶴樓元夕文會的幾個評審,兩方相近之後,很是客氣地行禮,隨即沈耘被帶到亭子裡坐下:“沈傳臚啊,
咱們這些人,就等你了。”
看著座位中既有四五十歲的老儒,也有州學的夫子,沈耘可是有些惶恐:“諸公莫要這般稱呼,沈耘即便登科,也是秦州士子。不若以字號相稱,喚我半農便是了。”
“若我所知不差,半農年前方才二十出頭,也不見行冠禮,怎的便有了這般字號?”依照周禮,男子二十行冠禮,由長者賜予字號,沈耘忽然冒出來一個半農,由不得這些人不驚訝。
沈耘慚愧地搖搖頭:“當年家貧,我卻一心要去外地求學,家中父母便找了一位老先生早早行了冠禮。寒門多有失禮之處,還望諸公海涵。”沈耘這一番解釋,倒是讓這些人打消了心中的疑惑。寒門士子很多都年少時外地求學,所以出此下策,在士林之中也很常見。
倒是“半農”這幾個字,讓眾人頗為讚歎:“當日送這字的老先生,想來定然也是個有先見之明的。這是要提醒半農你,即便當了官,也要不忘根本。半農你也做的非常好,在州府門口的那首詩,這些天來不少人都去觀看。往常我等都喜歡去松鶴樓飲宴,你看,如今也不無顏在你面前鋪張,所以今日便帶了些酒水來這裡。”
然而就算是這裡,話費定然也是不少的,沈耘搖搖頭,只能說你們開心就好。
一邊閑談著,一邊吃著水酒。談到興濃出,易先生忽然開口說道:“半農,今日請你前來,卻是我等有事相求。”
易先生當年對沈耘也算是青睞,此時聽得他發話,沈耘便開口答應:“易先生莫要用求字,只要是沈耘可以做到的,定當竭力而為。諸公都是沈耘的前輩,有事但請吩咐。”
聽到沈耘的回答,原本滿懷期待的幾人頓時笑了起來。帶著幾分不好意思,易先生繼續說:“事情是這般。我等遊山玩水,這些年飲宴或者是文會,也作了不少詩詞文章。你不曾來的時候,便興致勃勃地將之匯集成了冊子,也算是不枉讀書一遭。”
“本來是打算自己草草寫個序,不求聞達州府,只要讓後世子孫明白我等詩書傳家的本意便好。但是如今半農你回來,便想請你為我等作序。”
沈耘一聽,總算是明白了為什麽先前這些人有些不好意思。
一本書的序,如果自己寫來,大抵就是告訴別人這本書裡頭寫了些什麽。往往這樣的序因為自謙,內容可能還要比序裡頭介紹的好一些。還有一種序言,是請別人代寫。這種帶著人情的序言,寫起來難免就帶上一些恭維,所以往往序言比內容還要好看。
沈耘是一甲第四,秦州幾十年來科考成績最好的一個。
請這等人物作序,對易先生這些人來說便是貼金了,傳出去名聲也好聽。往後自費刊印幾本,送給親友的時候也可以介紹說這是沈傳臚給寫的序言。
說白了,就是要讓沈耘吹捧一些這些人的詩文。
這個要求沈耘當真是有些哭笑不得,既然人家說起,也在自己的能力范圍之內,沈耘自然是答應了:“原來如此,不知諸公的詩作在何處,可否讓沈耘一睹為快?”
沈耘將姿態放的也低,文人之間嘛,有感情的時候相互吹捧,沒感情的時候相互攻訐。沈耘不願將秦州士林全都給得罪了,所以主動請求看他們的文章,將來人說起,也算是一樁美談——不論是對他還是對這些名儒。
易先生使個眼色,便有人端著盤子將幾冊書放在沈耘面前。
最上邊的,自然便是易先生的作品。易先生以詞作聞名於秦州,水平自然是非常不錯的,哪怕沈耘讀來,也覺得詞藻優美寓意通暢, 如果單純將這詞作放到科舉中評個等第,只怕也能夠位列一等。仔細翻看著每一頁的詞作。
這些名儒靜靜地等待著,他們看的出來,沈耘是認認真真在讀。其中又以易先生最為緊張,見沈耘放下書冊,急忙追問:“半農,你看我這冊子如何?”
“還請取筆墨來。”沈耘並沒有直接回答易先生的問題,而是笑著衝易先生點點頭,待紙筆送到他的面前,以聞名秦州的瘦金體寫道:“時值庚戌,嘉禾茂盛。渭水河畔,秦州府中。鴻儒畢至,名士紛紜。席間忽聞易先生有詞文一冊,求取一觀,頓覺歎息。
易先生之詞也,如遺賢於荒野,明珠之蒙塵。世人隻知先生之名,不知先生之才,悲乎悲乎。先生之詞若此,而天下如先生者,何其多也。唯留序一篇,萬望世人知先生之才名耳。秦州沈半農,敬奉。”
沈耘嚴格地做到了不吹不黑。但是易先生此時已經激動地顫抖起來。見沈耘吹幹了墨跡將紙張送到自己面前,老先生雙手顫抖著接到手中,就像是捧著多麽珍貴的寶物一般。將沈耘的短序又讀了一遍,這才抬起來,滿懷感激地說道:“半農當真意氣,老朽謝過了。”
這下子可是讓沈耘有些驚慌:“使不得,使不得,易先生的詞作當得誇讚,只是沈某才疏學淺,說不了更貼切的讚譽,只能盡力而為。先生不要怪罪才好,如何當得謝字。”
好不容易安撫好了易先生,沈耘再看其他人時,便發現他們如餓狼一般看著自己。沈耘只能拿起下一本冊子,認真閱讀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