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忽然在夜裡突變。
一大早起來,涼颼颼的,吹進人的懷裡,就像是冰塊一般。
只是找保人終究是頭等大事,哪怕天上下雨,也是要出門的。沈母一早和沈耘走出家門,走進的頭一家,正是對門的老周家。
許是天冷,人也沒了平素的勤謹。
走進院子,推開了門,一家人在盤坐在熱炕上閑聊。
看到沈耘和沈母走進來,先前的歡笑瞬間消失。老周叔坐在炕上,看著沈耘,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前天他就在屋裡,只是這事情被周大娘給推了。
結果自己忽然出現在這裡,怎能不心裡發虛。
“沈家嫂子怎的過來了。”打個哈哈,老周叔有些尷尬地笑了笑。
“他叔,這孩子,也是你看著長大的吧。”沈母並未與這一家人寒暄什麽,忽然間問出這麽奇怪的話來,讓老周夫婦都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孩子大了,終究是要奔個前程。前次科舉不中,死了老子。如今就剩下我孤兒寡母,就這最後一次,算是盡心了。若是還考不中,終究是要回到家裡種地的。”
歎了口氣,沈母徑自說道:“只求你們行行好,替他保一回。耘兒也是個規矩孩子,絕不會對你們有牽累的。”
老周叔聽著,見沈母不再說話,忽然間就歎了口氣:“老嫂子,照理說,咱們兩家的關系,是應該給娃兒作個保人的。只是,唉,算了。這啃大秀才白菜幫子的好事,就讓給別人去吧。”
沈母完全沒想到,自己前來,居然得到的也是這樣的答案。
眼神中有些失落,但終究還是勉強地笑笑,衝沈耘搖搖頭,向這家人道個別,緩緩走出了門。
知道沈耘可能會更為失落,沈母還是強自安慰:“放心吧,就算沒了他家,也還有別人家。偌大一個牛鞍堡,總歸還是有人能幫咱們的。”
接下來一家,是斜對門的張家。
張家平素就不太與街坊鄰居搭夥,因此碰一鼻子灰也實屬正常。對於這家本來也沒有抱太大希望,雖然搭了不少笑臉,可是心裡也沒有像之前一樣不痛快。
只是,事情完全出乎了沈母的意料。
縱然是她帶著沈耘,終究,還是沒能得到一家的回復。面前是值得請求的最後一家了,算起來,這家女主人還是沈母的遠方表妹。
二人步履蹣跚地走進來。
時間早就過了晌午,這會兒屋子裡一對小兩口正在偏房休息。老兩口則是看到外頭沈母的身影,迎了出來。
“老姐姐,你怎麽過來了。”從沈山過世以後,沈母便很少外出,來到這家的院子裡,三年來還屬首次。
親戚見面,總歸有許多客套話要說。不同於之前好幾家的哀求,沈母走進屋裡,坐在炕上,這才笑了笑:“今日來,卻是想求你們一件事情。”
“老姐姐,你要說沈耘科考找保人的事情,咱們是真的沒法幫忙,也不敢幫。”
沈母沒有生氣,只是笑眯眯地看著發話的男主人,想要聽他說說為什麽。
猶豫再三,這漢子終究還是說出了實話。
“老姐姐,你是不知道,早在一個月以前,你們那些當家子就在村裡放出了風聲。誰要是敢給沈耘做保人,接下來就等著被沈夕好好收拾。”
沈耘原本還在納悶,為什麽這家也說不敢。
聽到事情,忍不住吸了一口冷風。
這沈夕當真是陰魂不散,居然想出這樣狠辣的招數。
將自己困在牛鞍堡,一輩子科考連發解試都過不了,到時候自己就是平頭老百姓一個,還不是任他揉捏。 難怪三爺當日會說出那樣的話來,他敢摁上自己的手指印,那該是下了多大的決心。
“可是,耘兒只要考中了,便有了官身。到時候他沈夕要是敢挾私報復,自有耘兒替你們頂著。”
沈母還想用這個理由來說服,只是男主人歎一口氣:“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科舉畢竟是萬裡挑一的事情,若他前一回過了發解試,我倒是也想壯著膽子試試。可……”
沈耘知道這沒有說出來的話,是在給自己留面子。
可是,現在面子當真有那麽重要麽?真要被沈夕給捏扁揉圓,那會兒連裡子都要沒了。
想到這裡,沈耘苦笑一聲。
沈母正要說些什麽,終於還是被沈耘給攔住了:“阿娘,算了吧,莫要讓姨母他們為難了。這件事情,終究還是我引起來的,便由我自己擔著吧。”
滿懷著失望和憤怒,沈母與沈耘拜別了這一家人,緩緩回到了家中。
“耘兒,你說,這該怎麽辦啊?”說不憂愁是假的,沈母此時已經問了沈耘好幾遍這個問題,可是,沈耘又能做出怎樣的回答呢?
沒法回答,只能沉默。
“要不,明天我再去求求他們吧。哪怕給他們下跪,娘也幫你招來十個保人,為娘如今能做的,也只有這個了。”想著想著,沈母忽然說道。
“阿娘,算了吧。”
“算了,那怎麽能算了,這可是關乎你一輩子的事情。為娘不過給人下跪罷了,這有什麽。”
沈母情緒忽然激動起來,沈耘歎了口氣:“阿娘,如果,我能夠讓你們受這個委屈,當初我便不會與他們鬧翻。忍氣吞聲,難道我就不會麽。”
“不就是科舉麽?”
沈耘搖搖頭:“就算是不考科舉,我也照樣能夠出人頭地,何須如了他們的心意,讓阿娘你再受這份罪。”
沈耘想了很久,發現憑借自己的見識,就算不考科舉,如果去經商,又或者是去做點別的,只要熬到這個張晏走了,自己一樣可以活的很瀟灑。
本以為這番說辭,能夠讓沈母安心。
誰知聽到這話,沈母反而越發激動起來。
“混帳。”罵了一句,沈母便哭了出來:“你忘了你阿爹是怎麽死的?若是家中有一個成就功名的,他們又如何能夠欺辱到我等頭上來。”
“不去讀書,你要做什麽?種地的苦,難道你還沒有吃夠?又或者,去做行商那等賤業?”
“難道你忘了,這兩年,若非是你讀書,這家中如何能夠撐到如今?難道你忘了,城裡那位貴人,是那般看好於你,你就用這個回答來回報他?”
說著說著,沈母將沈耘扯到沈山那被煙火熏到有些黝黑的靈位前。
“跪下。”沈母說的聲色俱厲。
沈耘不敢頂撞,唯有乖乖跪倒在地。
“將你這些年讀過的書,給你爹背一遍,看看對著你爹的靈位,你的心會不會作痛。”說完這句,沈母不顧沈耘的呆滯,獨自回到房中低聲哭泣起來。
沈耘的心裡有如亂麻一般。
三年了。
時間過的真快。
這三年來,沈母從先前夜夜以淚洗面,到如今勉強露出笑顏,其實沈耘都是知道的,她的心,依舊牽掛著早就入土為安的沈山。
若非想要看著自己成家立業,只怕如今早就失了精神。
可自己呢?就在她滿懷希望陪著自己度過了最為艱難的一段時刻,卻在此時說出這樣喪氣的話來。
……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複坐,吾語汝。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夫孝,始於事親,中於事君,終於立身……
《孝經》自心間流轉而過。從前被自己批駁為愚孝的言辭,此時想起來,忽然就覺得如同鞭子一樣, 狠狠抽打在自己的靈魂深處。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
沈耘整個身體已經麻木了,只是靈魂卻更加麻木,那來自親情和孝義的拷問,讓沈耘越發明白,自己先前那番話,到底有多大的錯。
人世間有很多事情是自己不願卻又必須去做的。
因為,至少,那些期待的眼神和赤忱的心,不能辜負。
正自思索著,沈母哭紅了眼睛,緩緩從偏房走了出來。聲音有些嘶啞,可是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嚴厲:“你且為我,寫四個字來。”
“阿娘。”
沈耘叫了一聲,忽然間發現自己的聲音也有些嘶啞。
“你且與我寫四個字,崇文守德。”
沈耘不明就裡,只是站起來,強忍著身上的麻木走到自己屋裡,取了紙出來,匆匆將沈母要求的四個字寫出來,而後便捏著那張薄薄的紙走出來。
看著這四個字,沈母就像是要將一筆一劃引到自己心裡。沈耘正自納悶著,卻聽到一句:“跪下。”
“阿娘要告訴你,你要做個讀書人,要做個好讀書人。讀了書,就要當官,當了官,就要好好替老百姓做事。幹什麽事情,都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今日你受了沈夕那個混帳東西的氣,便要自毀前程,那這天下這麽多贓官,咱們這些老百姓,還有什麽盼頭。”
“耘兒,你要記住,這做人啊,越是艱難的時候,就越要咬著牙挺著胸,直起腰杆子朝前走。而一旦過上了好日子,也不要把自己看的太高,因為你的根子,在這莊稼地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