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貢院的感覺算不上多麽舒爽。
以沈耘的速度,自然是在天黑前完成了自己的目標。於是乎看著不少士子在籃中取出燭台,再度刷新了沈耘對科考的認知。還真是焚膏繼晷,夜以繼日啊。
晚風帶著種種不可名狀的味道,讓沈耘輾轉反側。
最不舒服的當然是自己連同附近幾個號舍便桶裡頭的味道。當真是,唯有趴在桌上捂住了口鼻才能緩解的啊。
對於沈耘這種連燈火都沒有點,就早早睡下的,很多人自然是有些鄙視的。須知考場之上爭分奪秒,有一點多余的時間,就可能靈機一動想到更為出彩的文章。
就算是沒有,也能琢磨前面的作品,玩味其中的文字,做到萬無一失。
不過也僅僅是心中鄙視一番,便各自埋頭做自己的事情了。少這樣一個競爭對手,何常不是他們心中頗為盼望的事情。早些時候沈耘揮筆急書數個時辰,當真讓他們這些人心裡頭有些發慌。
不管任何不舒服的姿勢,只要真的是累了,都會沉沉睡去。
沈耘雖然不習慣,可是一整天來勞神費力,這會兒確實頭暈腦脹,根本沒用多久,便陷入了昏睡之中。
徐徐的晚風變作晨風,黑暗的天幕拉開又拉回,不知何處一聲金雞報曉,便將整個秦州的太陽都從山外叫了回來,微曦的陽光中,沈耘終於被凍醒。
絲絲寒意也告訴人們初秋來臨,忍不住打了個噴嚏,看著已經有開火做飯的,沈耘搖搖頭,終於將腦子裡那點殘存的睡意恭送出去。
睡了一夜,倒也是有些蓬頭垢面,拿粗布蘸了水在臉上擦擦,也算是洗臉過了。再整理一下衣冠,儀容倒也沒有什麽礙眼的地方。
昨日作了時務策,今日便挨到了經義論。
想來出題的老夫子是個精修《論語》的,赫然是自《衛靈公篇》的:“子曰:當仁,不讓於師。”這等題目,當真是讓沈耘再度震撼了。
比起後世的命題作文,這個估計難度會更高一些吧。畢竟解讀經典,是需要對於這經典有絕對的了解才行,不能隻通過一句話,或者是傳聞中的一個印象便擅自提筆。
沈耘仔細回想著整個《衛靈公篇》的章句,總攬其要旨,開始以“不讓”二字,直抒胸臆,揮筆寫道:“君子者,敢為天下先。”
“敢為天下先”本是出自《老子》,原文我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
但儒家的入世思想,卻與之相悖,是秉持著積極的態度為天下生黎謀取福祉。而這道題目,以當仁不讓於師作為主旨,沈耘倒是真有了一表胸中抱負的心情。
況且還有他相當尊敬的范仲淹,一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被因為士大夫圍觀的千古垂范,如何不讓他心生激動。
言辭自是鑿鑿。
而有了靈感,寫作的速度自然飛快。旁人只見沈耘提筆不曾中斷,卻不知這一篇文章,四千多字他不過用了一個半時辰。除了嫻熟的筆法,自然也要歸功於泉湧而來的文思。
擱下筆,看看天色,也不過才巳時初。
摸摸有些乾癟的肚子,沈耘強忍著空氣中彌漫的氣味,狼吞虎咽將乾糧塞到嘴裡。他心中已經有了定計,接下來的詩賦和帖經,一定要趕在今晚之前寫完,完後交卷直接走人。
這地兒,呆久了搞不好能呆出一身病來。
比起經義論的刁鑽,詩賦要簡單許多。
不過,這個也是最為考驗人琢磨文字能力和對古代典籍的了解能力的地方。 當然題目也不會簡單到直接要求考生寫一篇《秦州賦》應付了事,地方官終究沒有省試殿試那麽任性,如唐時玄宗天寶年間殿試就敢直接要考生來誇讚自己一般。
賦題作《討西夏檄》,倒是與時務策中的題目有些重合的意思,不過檄文與時務策不同的是,作為討伐方,定然是要站在道德的製高點上,將西夏的斑斑劣跡一一顯露出來,讓天下人都知道師出有名。
沒有對西夏國的歷史有一定的了解,絕對是做不好這篇文章的。
沈耘這些年倒也看了不少西夏建國以來的歷史,畢竟這種沒有經歷上百年沉澱的外族國度,只需要一本薄薄的書就能記載完全。
關鍵是在有理。
用句通俗的話講,就是要在不吐一個髒字的情況下,將對手貶低到一文不值。經歷過後世網上無數噴子的沈耘,如何能被這一道題目阻攔。
至於詩,倒是讓沈耘沉思了不少時間。
心中已經打定主意不再抄襲的他,面對抒發情懷的題目,也只能搜刮肚腸,好讓人一眼之下就覺得非凡。
而今看來,最為簡單的反倒是帖經這題目了。雖然僅有十道題目,可是也出自六本儒家典籍,想想出題范圍,當真是有些難度高了。
不過沈耘自從來到大宋,記憶力不知為何,忽然變得好了許多,先前通讀過數遍的經籍,就像是印在腦海中一般,現在拿來用,簡直就像是鄉間小兒搓泥巴蛋子一樣。
太陽距離西邊山頭也不遠了。
看時辰差不多到了申時末。
坐在文廟前曬了一整天日頭的三位主考,此時也有些疲憊了,隻想著申時一過,便要一起到文廟後頭的房中吃點東西,然後早早睡下。
哪知正在這個時候,忽然間有士卒來報,有士子要交卷。
岑學政看了陸詵一眼:“府台公,這第一樁試卷,可要你我親自接收方可啊。”
陸詵面上有些不悅:“也不知哪家浪子,居然對科考這等玩忽。若是他糊弄一番,少不得要吩咐下去好生懲治。”
以往也有早早交卷的,那都是些自知今科無望,也不願在貢院蹉跎時光,便早早交卷了事的。陸詵歷任數年知府,也知道這種情況的泛濫。
只是規矩就是規矩,哪怕這士子未曾寫一個字,也需要他們親自接收考卷。
過了前三位,便無需如此了,有專門的士卒來做這件事情。
陸詵點點頭:“且讓那士子帶考卷上來。”
沈耘先前喚士卒過來的情形便讓號舍裡的士子們有些驚訝,當他們看到這個瘦弱的書生收拾了筆墨紙硯,將考卷握在手中隨那士卒往文廟方向走去的時候,內心已經充滿了震驚。
不過,這種震驚隨即就被不屑給替代了。
須知短短兩天時間,又能做的什麽好文章,大抵也就是自知今科無望,想要憑借這個在府台面前露臉。
當真是嘩眾取寵。
許多人不約而同冒出這樣一個評價,而後也不管什麽,只是因為心中有些隱約的緊張感,紛紛提筆繼續作起文章來。
文廟的正下方便是甲子區域。此處為首坐著的,便是州學學生。之後才是縣學和那些來得早的士子。
沈儼的位置便在最靠前的地方。
方才聽聞有人要在這個時候交卷,沈儼心中當真是有些輕視的。考場之上,除了那些醃臢氣味之外,最為討厭的,莫過於這種早早交卷破壞考場氣氛的家夥。
科考本就已經足夠緊張,還要被這種人人為製造緊張空氣,可惡的緊。
不過,當他與幾個同窗眼神交匯之後,忽然間就看到了那個要交卷的人的身影。
“是他!?”心中帶著震撼和懷疑,沈儼此時的心有如亂麻一般,方才要寫什麽,早就忘到了九霄雲外。
因為除了呂芳三人,這個人屬他最為熟悉,甚至於,在剛才之前,沈儼都一直覺得,這會兒沈耘應該是在牛鞍堡家中炕頭牆角裡無聲哭泣。
可是,為什麽他能夠進入貢院,又為什麽他會在此時交卷?
沈儼心亂如麻,渾然不覺筆頭的濃墨在寫了大半張的紙上暈染出一個渾圓的墨點。
陸詵在沒有看到沈耘之前,心情其實是相當不快的。要知道一個老人家從早熬到晚,好不容易就要回去歇著了,卻忽然因為這麽一個人被叫住。
可當他看到沈耘的面孔時,忍不住一愣。
這不是當日請托自己書寫保書的那個士子麽,叫什麽來著,對,沈耘。是這個名字,可是,他這麽早交卷,難道真的是拿發解試當玩笑不成?
沈耘緩緩走上前來,陸詵面色嚴肅地看著沈耘,沉聲說道:“你可知道,科考關乎一生,不是兒戲。你當真,要在此時交卷?”
岑學政意味難明的看了沈耘和陸詵一眼。
這裡頭也唯有他知道,沈耘的保書是陸詵寫的。先前還以為沈耘和陸詵有舊,但看到陸詵的臉色,他也明白了,估計真的如沈耘所說,只是請托罷了。
沈耘躬身朝三位主考一拜,雙手奉上厚厚一疊考卷:“學生自是知道其中利害。然詩賦文章,若是有些文思,便在一時之間抒發,如行軍打仗一鼓作氣。以是寫完之後,縱使再三考量,也終究出不了窠臼。”
說到這裡,沈耘很是自信地抬頭:“沈耘自認,已然竭盡全力,時間再長,也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