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耘取的是一冊南朝梁鍾嶸撰寫的《詩品》。
這種文學批評類的書籍在市面上很難找到,畢竟不是主流的經籍,向來少有人印刷,只有相互借閱謄抄的手抄本。
沈耘在詩賦方面是相對比較薄弱的。對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
然而科考卻將要求拔高了不止一個層次。在秦州尚可的沈耘,到了京師就未必能行了。
而趙文清這等接受過正統學堂教育的家夥,取來的赫然是當朝不少名家的著作。讀這些東西,正如沈耘先前一樣,是為了了解這些人的主張。
投其所好算不得什麽丟人的事情。
那管家看到二人這般模樣,倒也覺得挺有意思。
往常范府也不是沒有書生拜訪過,但許多人進來之後,一味的拘謹。坐在椅子上恨不得如木雕泥胎一般,想要借此圖主人家一個好印象。
孰不知范家兄弟都不是那種拘泥的人。
從小就經歷過不少當朝名儒的行事作風,歐陽修的瀟灑,柳三變的不羈。甚至如今蘇軾兄弟的做派,也不是那種道貌岸然的樣子。
以是往往越是這樣的士子,范家反而越覺得假。
裝腔作勢的人自然不會討得什麽好,最終大都是以委婉的拒絕送出府去。
待招待二人簡單吃過午飯之後,管事也不再詳查二人的行止。
只要是認真做一件事情,時間往往如流水一般,倏忽而過。當天色漸漸有些昏暗的時候,沈耘總算是將手中這本書讀完了。
長舒一口氣,看著同樣放下書籍的趙文清,沈耘笑笑:“時光如水,稍縱即逝。不想讀完這一本書,一天就這般過去了。”
搖搖頭,趙文清說道:“至少,比在客棧中閉門造車要好多了。”隨即揚揚手中書籍:“我都恨時間不能再長一點,好讓沈兄讀完這本,回去幫我抄錄下來。”
二人相視一笑,隨即一道將書籍放歸原處。
此時的范純粹正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府上。
一整天來,都在跟那個新晉的太子中允扯皮,不得不說,因為自己兄長的原因,范純粹是不太喜歡這個家夥的。一看那行事,就知道不是什麽好人。
剛一跨進府門,管家便迎上來。
“小公子,府上來了兩個士子,據說是秦州來的,帶了全叔的書信。小的不敢擅自做主,便將他二人留了下來,等公子回來處置。”
“秦州?”
范純粹怔了怔,隨即問道:“那兩個士子喚作什麽?可曾有一個叫沈耘的?”
管家點點頭,面上帶著幾分笑意:“公子當真是神人,尚未見面,便知道來者是誰了。不錯,正有一個喚作沈耘,另一個喚作趙文清。二人都是二十出頭的年紀。”
范純粹點點頭:“好,既然如此,那且吩咐後廚做幾個好菜,我與他二人閑談幾句,便一道吃飯。”
國人飯桌上談論,是千古流傳。雖然正統的禮儀並不主張這麽做,可是士大夫的浪漫豈是孔夫子那個時代所能理解的。
管家應著聲,目送范純粹前往正堂,自己卻轉身朝偏廳走去。
“兩位公子,小公子回來了,正在正堂等候二位,還請隨我來。”管家走進門來,對著二人說的話,讓沈耘和趙文清心裡忽然一陣緊張。
這不是見街市上的販夫走卒,而是當朝五品的官員,名相范仲淹的公子。
尤其是沈耘,這些年多得人家照顧,此時更是惴惴不安起來。
跟隨在管家身後,不多時便到了正堂。
尚未進門前,二人看到是一個身高近六尺的身影。瘦削的身體,穿著緋色朝服,雖然將官帽脫了下來,但依舊給人英姿勃發的感覺。
聽到門前腳步聲,這個身影緩緩轉過來,與沈耘等人一般的年輕,胡須唇上兩撇,頷下一道柳葉,翩翩少年,說的正是這般人物。
“學生沈耘,趙文清,拜見范中允。”
范純粹點點頭,走到二人身前:“莫要多禮,聽聞你二人等了一天,卻是為難了。沈耘,三年前我便聽過你的名字,不想今日才得相見,快來,坐下。”
很是客氣地將二人拉到椅子前,這才坐在上首:“當日全叔將你的文章快馬送來的時候,我與二哥便斷言,只要秦州科場沒什麽貓膩,你定然是要來京的。”
沈耘點點頭:“多謝范中允看重,來時卻不知范侍郎左遷河中府,不然途中定要前往拜會一番。”
擺擺手:“莫要如此客氣,你二人與我年紀相仿,我癡長幾歲,便喚我表字可好。”
這顯然是要平輩論交的意思,沈耘與趙文清滿懷著激動,起身朝范純粹一拜:“多謝德孺兄。”
范純粹點點頭,將二人扶起,這才說道:“不必多禮。你二人的才學,想來必然在這幾年會出仕。我也不過比你們多了點恩蔭罷了。說起來,還真是羨慕你等啊。”
雖然蒙蔭入仕,也被賜了出身,到底不是自己考來的,對范純粹這種心高氣傲的人來說,這絕對是個遺憾。
客套了一番,沈耘這才掏出懷中的書信交給范純粹:“德孺兄,這是沈耘來時全叔委托我帶來的。”
接到手裡,范純粹並未躲著二人,很是自然地撕開信封,將其中的信紙取出來仔細閱讀。時而皺著眉頭,時而有舒展開來,表情變化了一段之後,這才合上信。
“卻是將全叔一個人放在那裡,終究有些不妥。過些時候,我便派人將他接回來吧。”
恢復了平靜的表情後,管家也前來請三人去吃飯。
到底是公卿大家,范純粹說備幾個好菜,當真便規格不一樣。不僅有北方常見的羊肉牛肉,便是南方的冬筍之類也有。范純粹很是熱情地招待二人坐下,好不顧忌形象地為二人夾菜。
這等熱情,也讓原本有些拘謹的二人放開了心態。
吃的差不多的時候,范純粹這才問道:“你二人近來,讀的都是些什麽書?”
趙文清一直是將沈耘讓在前頭,這一次也不例外,示意沈耘先說。
“近幾日,卻是在看國子學的監生們歷月月考的文章。”
范純粹搖搖頭:“差些意思。”
而趙文清則是回答:“只是讀些當朝公卿的文章。”
范純粹依舊搖搖頭:“無用。”
見二人一臉的疑惑,這才說道:“王相的文章,你二人可曾看過?”
“沈耘守孝期間,卻也隻讀過治平年前王相公的文章,自官家初登大寶之後,便無緣得見了。”
趙文清倒是門路廣,看的比沈耘多一些:“《本朝百年無事劄子》震驚天下,我卻是有幸看了幾遍。”
這時候的范純粹才點點頭,歎了一口氣說道:“前些時候,王相公說要革新貢舉。雖不知官家心意,但想來也是會同意的。”
沈耘與趙文清臉色頓時露出驚色。
任何一次革新,都意味著之前的準備很有可能做了無用功。對他二人而言,影響自然也是非常大的。
歎了口氣,范純粹才繼續說道:“只怕今科的主考,也要被新黨把持,最有可能的,便是,呂惠卿。”
范純粹說出這三個字的時候,帶著非常的不快。顯然呂惠卿在政事上與他有相當不同的意見。
而沈耘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也無奈地露出一絲苦笑。
“看來,今科注定我等是要硬著頭皮參考了。”
“嗯?”范純粹不解地問道:“卻是為何?”
搖搖頭:“卻是一時意氣,與他在國子監的弟弟起了爭端,雖然沒有佔什麽便宜,卻也不曾吃虧。就怕那家夥記仇,到時候讓他兄長借故黜落我等。”
聽到這件事情,范純粹反而露出笑容。
“莫要擔心,他沒有那麽大本事,也沒有那麽大膽子。只要他敢這麽做,不用別人,我便可替你參他一本。”
科舉是關乎國家興替的大事,任何一個明君都不會在這件事情上馬虎。科舉最為嚴苛的明清兩代,甚至於因為一句傳聞,就能將已經欽點的進士全部黜落。
大宋雖然沒有這麽嚴厲,但是如果有人在科考中玩點什麽手段被發現,照樣下場很慘。
見沈耘二人安心了很多,范純粹繼續笑著說道:“我看過你的文章,對於王相公的變法,雖說許多地方抱著不同的意見,大致卻是讚同變革的。”
這一點尤為重要,范家兄弟的態度,並不是徹底反對變革。而是不希望王安石重蹈范仲淹的覆轍。想當日若非文彥博采用更為溫和的手段過渡,只怕如今朝綱都已經因為新政散亂了。
對於那一段經歷的反思,范家比任何人都來的深刻。
“更何況,只要你的目標不是狀元,他呂惠卿的手,也伸不了那麽長。”
得到范純粹的保證,二人總算安心了不少。
一頓晚飯吃過,三人的交談也終於告一段落,在夜色中踏出范府的二人心中自然無比激動。趙文清更是對沈耘抱著幾分感激。
而在范府中,范純粹則翻開了沈耘帶來的文章,仔細閱讀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