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沈桂送回家中,看著朱阿明終於還是有了轉變,沈耘心裡覺得很滿足。
正如他所說,如今朱阿明一家就是僅剩的親人,如果眼睜睜看著銀瓶兒被賣出去,那他的良心,如何能安。
回到家中休息了一陣,沈耘這才想起,自己還要去范府走一遭。這兩年多來蒙受范府的恩惠,若非如此,他早就被沈夕逼迫到走投無路了。
如今孝期已滿,若非出了銀瓶兒這檔子事情,早就該去拜謝人家了。
看著先前已經準備好的書籍,沈耘想了想,還是拉出紙來,將自己在元夕文會上的兩首詞和兩篇文章悉數抄錄下來,很是珍重地與禮物放在一處。
寧靜的一夜過去。
沈母知道沈耘要再度前往成紀縣,大早上起來烙了面餅,就著白菜蘿卜絲飽食一頓,目送沈耘踏著晨風和飛雪,懷揣一個不輕不重的包裹往村外走去。
再度來到范府的門前,沈耘心中懷著頗多感慨。
似乎上一次來,還是在兩年多前。那時候自己剛剛來到這個世界,然後在沈夕家碰了釘子,恰好遇到全叔在街上招募書生抄書。
若非這麽多巧合,只怕自己的生活,會像前身一樣,忍氣吞聲到現在。只是,沈山還是會死去,與那些叔叔們應該關系還能維持,自己卻屬於被欺辱的那個。
感慨著世間之事的玄妙,沈耘輕叩門環。
依舊是那個門子,范府的一切似乎都沒有變化。見到沈耘門子愣了愣神,在沈耘還未開口的時候,便已經驚叫道:“沈公子,居然是你。”
說完很是熱絡地將沈耘讓進門來,接過包袱,朝沈耘說道:“不想沈公子今日會前來。這兩日城裡頭可將沈公子說的神乎其神,哈哈,那些家夥還說你是二十幾歲豐朗俊逸的公子哥。”
似是覺得這句話有種貶低沈耘的意思,不好意思地笑笑,才申辯:“我的意思是說,他們一個個都沒有見過沈公子,壓根不知道你居然這般年輕。”
沈耘揚起嘴角:“是他們過譽了,其實見了我就知道,就是一個農家子弟,僥幸得了點聲名罷了。對了,貴家主與全叔可在?”
門子笑笑:“家主已經去京師了。家裡都是全叔掌持內外,這幾日也沒有客人來,因此全叔這會兒應該在屋裡喝茶。”
沒想到老人家還有這樣的雅興,沈耘笑笑:“那煩請通稟一聲,就說沈耘前來拜望。”
“沈公子說的哪裡話,全叔若是知道你來,定然是極高興的。我這便帶你過去吧。”
想起自己跟全叔說起沈耘的事情,老人家嘴角露出滿意的笑容,事後更是讓人去州府找張世安要沈耘作品的副本,門子便知道自己這會兒應該做什麽。
繞著幾株幽香的梅樹,走了不遠,便到了一處幽靜的跨院。到了拱門,門子才略帶些歉意地對沈耘說道:“公子且先在此處稍等,我這邊去通報全叔。”
沈耘點點頭,看門子走進去,自己便仔細打量起這個院子來。
不同於別處的設計,小院裡有個小小的荷塘,冰凍的流水邊還有座亭子,周遭栽種著密密麻麻麻的竹子,雖然因為時節,顯得有些敗落,但到了盛夏,想來也是極美的。
堪堪打量過了,門子便已經帶著笑顏回來:“沈公子,趕緊隨我進去吧,全叔聽說是你來了,開心的不得了。這會兒正張羅著要為你泡一杯好茶。”
這樣的待遇,沈耘受寵若驚。急忙跟在門子身後,
沒過多久便到了房門前。 此時的房門是敞開的,裡頭人聽到外邊的腳步聲,便已經開口:“沈耘來了啊,趕緊進來。兩年不見,我看看你如今是什麽樣子。”
對這位恩德匪淺的老先生,沈耘是極為尊敬的。
走到門口應一聲:“全叔,兩年不見,一向可好。”
歲月不饒人,尤其是在老人身上,體現得更加淋漓盡致。兩年未見,雖然全叔已經一樣的精神,可是雙鬢斑白,到底是有了老態。
看著沈耘走進來,全叔上下打量一番。
“不錯,兩年前見你,便是如此。雖然個子長了些,可是那一股子書生氣,依舊如先前一般。好的很。來,快來坐下,與我品茶。”
全叔如此說著,將沈耘拽到榻上。
床榻底下是用了炭火的,這會兒很是溫暖。待二人坐下,全叔才吩咐門子:“午間讓廚下做幾個好菜,備一壺好酒來。”
門子自是應聲去了,全叔這才回頭看著沈耘:“昨日聽府中那幾個後生說,你的名字在城裡傳的沸沸揚揚,我還說呢,怎的來到城裡,也不來看我這老頭子一眼。”
全叔能這麽說,顯然他也不是太過在意這個事情。反倒是沈耘有些不好意思。
“全叔見諒,本是準備前來拜望的,奈何家中出了些事端,若非事出無奈,沈耘也不願行如此無禮之事。”
“哦?”全叔挑了挑眉毛:“難道,是張晏那個毛頭小子又找你的麻煩了?”
合著,這兩年自己的經歷全叔都知道,沈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搖搖頭,將原委無一遺漏娓娓道來。
“銀瓶兒,就是當初那個陪你來府中的小丫頭?唔……”似是腦海中有了銀瓶兒的印象,全叔點點頭:“那是個好丫頭,因為這個事情就被賣為奴,著實可惜。”
說完,才看著沈耘批評道:“你若是缺幾個銀兩,何須如此,直接來府中取便是了。小公子走時便托我照顧於你,正是要你莫為俗務耽擱。”
沈耘搖搖頭:“全叔厚愛,小子自是省得。然王荊公養望天下二十載,甫一出世便盡得天下望。沈耘不才,守孝三載,得全叔每月送去書本。若如今不顯露一二,豈不辜負貴家主與全叔美意。”
聽到沈耘這個解釋,全叔怔了怔,隨即指著沈耘笑道:“你呀,當真是有股子書生氣。不過幸好你也做成了,連我這個幽居家中的老人家,都知道那句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哦?”全叔說出這句的時候,當真讓沈耘一陣驚訝,沒想到老人家居然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詞作。
這個時候,沈耘也就不再遮掩。自包裹中拿出一卷紙,很是恭敬地交到全叔手裡:“來時正覺這詞作文章要讓全叔品評一二,便手錄一份,還請全叔指正。”
笑眯眯地接過沈耘奉來的紙張,全叔連連搖頭:“指正什麽,我一個管事的老人家,哪裡來的那麽多學問。只是當初跟隨老爺認得幾個字罷了。不過,我也是好奇,這譽滿秦州的文章,到底是何面貌。”
沈耘不好意思地笑笑,看著全叔讀完。
見全叔將紙張很是慎重地放在書架上,沈耘總算放了心。這件禮物,總算是得到了老人家的滿意。
“第一首詞,終究是有些流俗了。張世安那廝想來如今也是極為高興的,在他任上真麽多年來也收了不受吹捧他的詩詞,當中以這首為最佳。不過,往後這種詞就不要做了,不然總歸被人覺得是媚俗之輩。”
老人家說最後一句的時候,聲音有些嚴肅。
沈耘知道是怎麽回事,《木蘭花慢》中有一句“大守公家事了,何妨銀燭高燒”,雖然是抄襲而來的,但終究有些阿諛奉承的嫌疑。
點點頭,帶著意思歉意, 沈耘起身拜謝:“全叔教訓的是。倒也是當時迫於俗務,亂了心智。往後小子必會小心謹慎。”
全叔點點頭坐下,提點已過,接下來便是誇讚的部分。
“本來你不來,我也會差人去要。後邊那一首詞,想來小公子會極為喜歡。至於那策論,我想請小公子進獻給聖人,你覺得如何?”
看沈耘有些不解,全叔便解釋道:“其實你的文章之前我便讀過了。時務策對西夏的攻略,有很多是值得西北的這些將領們借鑒的。”
“而那份經義論,卻是我一點私心。想當初,老爺一句‘一家人哭好過一路人哭’,無數官員暗自警醒,不知造福多少百姓。這幾年的官員,似乎有些故態萌生了。”
“你提到的心體性德和措之政事,很有意思。若是聖人看了能夠有些觸動,倒也是一樁好事。”
沈耘很驚喜,但是,聽到全叔的解釋,卻沉默了。
自己的文章對家國有所助益,自然是極好的。但是這裡頭還涉及一些其他的東西,讓他不得不認真應對。他已經不再是三年前那個對這世界一知半解的後生了。
全叔並沒有催促,而是靜靜看著沈耘。
良久,沈耘抬起頭,看著全叔說道:“這個,自然是極好的,但我想請全叔轉告范公子,兩篇文章,可以交給官家,但不要提及我的名字。”
“這是為何?”這樣奇怪的請求,全叔很是不能理解。這可是典在聖心的好事啊,甚至沈耘根本不用科考,直接就能被賜封。
沈耘苦笑一聲:“我終究,還是太年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