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三個月過去。
這位新來的縣令到底是如何脾氣,縣中眾人也算是摸了個通透。
好講排場,愛面子,貪婪無度,喜奢華。更兼年少輕狂,見不得別人超過自己。一個略有些學問,但是德行糟糕頭頂的形象,牢牢樹立起來。
總之往常在劉清明那裡隨便的一套,在這裡是施展不開的。
但是,這並不妨礙沈夕每每找到機會就溜須拍馬。
時間長了,沈夕還真的發現了一些對自己相當有利的事情。
比如,這位對前任劉清明的一切都不太喜歡,有時候甚至刻意批駁劉清明,借此來抬高自己的形象。
沈夕通過時不時的吹捧,倒也成了張晏身邊的紅人,很多事情,甚至跳過戶曹,向張晏匯報。時間久了,張晏在做一些私事的時候,也喜歡將這個說話順耳的家夥帶上。
縣裡都看的清楚,再過半年,只怕這戶曹的位置,就要輪到沈夕來做了。
腹誹當然是有的。
想想當初大家都還在同一起跑線上呢,結果沈夕一番溜須拍馬,瞬間有望從一個小吏,瞬間成為流外官。這身份的轉變,可不是多幾十文月俸那麽簡單。
流外官混的久了,甚至有可能入品。就算是當個縣令也有可能,前提是,運氣足夠好,壽命足夠長。
轉眼間又是一個元夕。
正月初一當今皇帝正式宣告改元,普天下似乎已經淡忘了前任皇帝逝去的事情。該尋歡作樂的,繼續尋歡作樂,再也無人會拿這個說事。
張晏是個一毛不拔的,自然就不像劉清明那樣舉辦什麽文會。
元夕這夜,沈夕終究還是忍不住,準備向沈耘發難。
性子中不願別人站在自己的頭頂上,因此張晏哪怕明知道松鶴樓是城中最高的酒樓,也不想踏進一步。因為第四層今夜別張世安佔了,招待的是秦州的名士。
張晏的行徑讓張世安很是不喜,作為一介知州,他可不會去討好一個已經致仕的老家夥。張晏在成紀縣的醜行沒有捅上去,已經是他很給張昇面子了。
因此這種飲宴,張世安壓根就沒有請張晏的意思。
心裡受了小看,可是畢竟張世安現在還是上官,張晏再傻,也只能心裡暗罵幾句。沈夕只能將飲宴的地方設在第二高的談笑閣中。
談笑閣只有三層,不過也足夠了,至少,除了張世安,如今沒有人比張晏坐的更高了。
沈夕還刻意請了幾個青樓的頭牌過來侍酒。
本來著皮肉生意,若非朝外頭送枕衾,是不允樓中女子隨意去別的地方的。然而既然要服侍的是知縣,那些個笑起來脂粉簌簌往下掉的媽媽們,恨不能立刻就送到談笑閣來。
到底是年輕人,雖然面上對這些歌庸脂俗粉滿滿的都是嫌棄,可被這些女子哄上三兩句,再灌幾杯酒,醉眼迷蒙之際,倒是越來越放得開。
敞開了胸懷將一女子摟在懷中,張晏很是開心地賦詩一首:“盤上珍饈逾萬錢,懷中嬌花意綿綿。美酒珍饈穿腸過,我在花間多流連。”
“縣尊果然滿腹經綸,出口成章,應時應景。當真為我成紀縣留下一段佳話。只怕這談笑閣,往後也要多多感謝縣尊大人青睞才是。”
狗屁一般的詩句,硬是讓沈夕這廝誇讚成了千古傳唱的佳作。
然而張晏卻根本沒有半分自知之明,聽到這般的奉承,笑嘻嘻地點頭:“哈哈哈,還是老沈頭你懂我。”
“只是……”沈夕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只是什麽,沈夕,你莫要給你幾分面子,就想翻天。有什麽事情快快說來,莫要擾了我吃酒的興致。”
張晏如此罵著,卻又張口吞下那頭牌用嘴喂過來的美酒。檀口的溫潤加上美酒的香醇,張晏不由得多了幾分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的感覺。
沈夕知道自己謀劃依舊的事情,此時終於要成了。心裡暗自驚喜著,臉上卻露出一副為難的神色。
在張晏的怒斥之下,沈耘終於吞吞吐吐地說道:“縣尊有所不知。去年今日,那劉清明自府庫撥出一部分錢糧,廣邀秦州名士,在松鶴樓辦了一場文會。”
“哼。”張晏冷冷瞥了沈夕一眼。那個意思,沈夕很明白,這分明就是在不滿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
張晏倒是也想辦這場文會來著,可是秦州好些個讀書人都暗中不滿張晏平素的惡劣行徑,壓根就沒有給張晏回信。著宴會辦還是不辦?
倒是張世安一請,那些家夥紛紛去了,當真是沒有節操。
沈夕惶恐地說道:“今日在街上聽聞了不少議論,都是指責縣尊不如前任的。但更為惡劣的是,有些人說縣尊連一個小小書生的魄力都沒有。”
“什麽?”張晏狠狠拍著桌子,將坐在他懷裡的妓子嚇了一大跳。
沈夕急忙驚叫:“縣尊恕罪,小的所言句句屬實。”
沈夕先前的話已經觸及了張晏的底線,這會兒張晏雖然醉酒,可是痛處被撓著,怎會輕易放過:“你倒是說說,我到底不如哪個小書生了?”
在小書生這三個字上,張晏咬字尤為重。
沈夕慌忙跪倒在地:“縣尊老爺恕罪,說來此人,還與小的有些關系。只求縣尊大人莫要責罰小的,小的才敢說。”
“說,若非是你,我豈不是要被蒙在鼓裡。”
“卻是牛鞍堡的沈耘,年方十九。論起來,還是我的親侄子。奈何此人一介布衣,卻心高氣傲,早在一年多前,就自立門牆,與我等斷了關系。”
醉眼熏熏的張晏並未理會這些,而是追問:“你且說說,我到底,如何不如這麽一個毛頭小子?”
這次張晏可是非常認真的,自己治下,還有比自己厲害,而且還比自己年輕的家夥?這怎麽可以。
“回縣尊的話,卻是去年那文會,便是著沈耘向劉清明提議的。相傳是為了讓劉清明獲取不少官聲民聲,借此得到吏部考功司的好評。”
“事實上,後來還真如那廝所料,吏部考功司下來後,給了劉清明上上的評價,直接調到南方做知府去了。”
一番添油加醋,沈夕將沈耘描述的多麽多麽厲害。哪怕他明知道沈耘壓根不可能如此,但是為了激起張晏的怒火,還是不停編造著謊言。
說著說著,張晏忽然高聲喝止:“夠了。今日只求醉臥花叢間,這些糟心的事兒,明日記得提醒我一句,待我清醒了,再做處置。”
沈夕笑了,他的目的已經完全達到。此時便依著張晏,閉上了嘴巴,只是一個勁陪著張晏吃酒。
過了亥時,沈夕將張晏攙扶到轎子裡,抬至縣衙,又與張晏的幕僚一並將之送到後衙歇息,向那幕僚道謝之後,這才開開心心回到了家中。
成紀縣到底不比東京,上元節會連續慶祝三日。
昨夜堪堪歡騰一夜,今日便繼續步入正軌。
張晏早間醒的很早,喝多了酒,又張著嘴睡了一夜,喉嚨裡早就乾澀的難受。起來喝些醒酒湯,這才被幾個婢女伺候著穿好了公服走到前衙。
不得不說,張晏治理地方還是很有一套的。很多百姓的糾紛,到如今都不敢往縣衙來。村老能解決的就村老解決,解決不了的,寧願相互扯皮。
張晏走進前衙,也不過就是例行公事。
坐了半晌,到底還是無事,興味索然地回到後衙,忽然間就想起昨夜似乎沈夕對自己說了些什麽事情。
“將沈夕那廝叫過來。對了,給我上壺茶來。”不說自己已經連續灌了好幾杯水, 隻說著水壺太小,喝幾下就沒了。
值守在門口的差役匆匆往戶曹走去,心裡恁地不痛快。沈夕這廝,當真臉厚,什麽惡心話都敢往外說,這位縣尊也當真是個混帳,愣是就受用這一套。
沒好氣地朝沈夕一喊,差役便匆匆回去。
沈夕也不管旁人如何看他,嘴角揚起微笑,整整衣衫,緩緩從戶曹值房走出來,往後衙走去。
待進了後衙,見張晏正將水杯放下,沈夕匆匆見過禮,便問道:“縣尊,不知喚小的過來,所為何事?”
“裝,你在給我裝。沈夕,我來問你,昨夜你跟我說的,可否屬實?”張晏頓時就想了起來,聲色俱厲地問著。
“縣尊,小的所言句句屬實。那沈耘自劉清明處得了不少好處,差不多五兩銀子。小的一年俸祿也不過三兩,這還是沾了縣尊的光。想想那廝一介布衣,隨隨便便就得如此好處,當真讓人無話可說。”
“哦?那你來告訴我,劉清明還給了他什麽好處?”
張晏問起,沈夕登時大哭道:“還請縣尊為我做主。忍辱負重一年多,小的真想一輩子都不提這件事。今日縣尊問起,小的就舍了老臉,將劉清明與那沈耘勾結在一起,迫害我等沈氏宗族的事情說個清清楚楚。”
跪倒在地,沈夕將早就已經想好的故事緩緩向張晏道來。無非就是扭曲是非,讓張晏錯以為沈耘當真是與劉清明狼狽為奸。
聽完沈夕的講述之後,義憤填膺的張晏怒道:“你且起來,看我如何為你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