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月為期。
正月十一。
忍受了縣中一整年盤剝的沈耘,終於還是等到了這一天。
或許是時間久了,就連心中的傷痛也淡了。當初歇斯底裡哭到昏厥的沈母,如今臉上掛著愁容,眼角含著淚水,卻終究還是沒有痛哭起來。
人世到底還是苦的,以至於看開了,反倒覺得亡故也是一種幸福。至少不用被這紛至遝來的俗事攪擾。
沈桂與朱阿明也一道來了。本想帶著兩個孩子的,但天氣委實太過寒冷,生怕他們凍壞了,多一番麻煩。
墳頭前被掃開一個小圈,深棕色的凍土上沈耘背來一捆草,足夠將帶來的紙錢與從自己孝服上抽出來的布條焚燒乾淨。
祭奠總是短暫的。
深一腳淺一腳踏著來時的路,一家人緩緩回到了村裡。
本來,除孝這種事情,都是街坊鄰居前來,熱熱鬧鬧的辦一場,借此讓服喪的一家洗去晦氣,心情舒暢地面對接下來的生活。
可是經過沈夕這麽一警告,村裡的百姓誰還敢上沈耘家的門。
等到沈耘一家走過了門前,才會有人推開門看上兩眼,然後默默地回去。這種詭異的氣氛,一直延續到沈耘的家門口。
進了屋,銀瓶兒早就已經煨好了熱炕。
六口坐在一個炕上,沈母思慮重重地看著沈耘。
“耘兒,今年又到了發解試的時候。你……”沈母欲言又止,但是其中的意思很清楚,她是想問問,沈耘到底有沒有把握,今年就能夠考中。
飽受了縣裡的壓迫,沈母委實想不到,還有什麽辦法,比科考還能根本性地解決問題的。
沈耘點點頭:“阿娘盡管放心便是了。”
其實心裡想的,他還沒能說出來。自己如今孝期已滿,就算是這張晏和沈夕再想折騰自己,自己也能直接前往州府敲登聞鼓。
他就不信,連張世安也跟著張晏成了一丘之貉。
點點頭,沈母的心情稍微好了一點。正要繼續說些什麽的時候,忽然間罕見地從大門外傳來叫聲:“朱阿明,朱阿明,趕緊出來,有急事。”
在牛鞍堡中找朱阿明的,大家都很好奇到底是誰。
沈耘隨朱阿明走出來,赫然發現是朱阿亮這廝。雖然聽說沈耘被縣裡壓迫的很慘,但是朱阿亮見了沈耘,還是忍不住後退了一步。連帶著他牽著的騾車也往後倒退。
“什麽事?”
雖然心裡對這個遊手好閑不務正業的弟弟確實有些不滿,但朱阿明還是問道、
“什麽事?咱們阿爹上山放羊,一腳踩空跌下山坡,腿斷了。你趕緊跟我回去,帶上錢到城裡找正骨的大夫看看。“
朱阿亮到現在為止,還沒有正當的營生,一旦涉及到錢財的問題,他就徹底抓了瞎。朱阿明的錢藏在哪裡他也不知道,只能套上自家的騾車來牛鞍堡找朱阿明。
朱阿明臉色一變。
沈耘看了看,走到屋裡,取出自家僅有的一點積蓄,見朱阿明已經搭好了騾車,便說道:“我也跟著過去吧,畢竟我識的字,到了城裡辦事也方便。“
本來考慮到沈耘先前與自己老娘的一番齟齬,朱阿明是想要拒絕的。但仔細一想,沈耘說的也對。自己兄弟二人都是不識字的莊稼漢,到了城裡買東西尚可,但要治病,還真有點抓瞎。
默默點點頭,看著沈耘上了騾車。
朱阿明打算讓沈桂帶著兒女也上來,卻被沈母阻攔了:“丫頭回去,
銀瓶兒和金輝兒就留在這裡吧。不然到時候親家的事情都攪擾不完,哪裡有心照顧兩個孩子。“ 想想倒也在理,於是乎四人兩車便匆匆往寧西堡趕去。
幾人心裡都著急得不得了,以是往常三刻時間才能到達的路程,如今隻用了兩刻。
朱老頭的院子裡已經擠滿了人,見朱阿明兄弟倆回來,登時叫喊:“阿明,快來看看你老子,抬回來一直叫喚個不停。“
這些人並沒有說謊。朱老頭如今的聲音,就像是被割了一刀的豬一般,歇斯底裡的嚎叫。聽聞門外的人說朱阿明回來,登時將嚎叫化為對朱阿明的謾罵。
朱阿明的臉色頓時有些難看。
只是他也不敢就這麽扭頭就走,村裡的風評對他來說,也是要命的東西。更何況,此時朱家老婦已經走出了屋子。
“阿明,快湊些錢,將你老爹送到城裡去醫治。“
嘴上是這樣說的,可是手裡卻沒有半分動靜。合著,這是要讓朱阿明自己想辦法,他們一文錢都不往外掏。
可是,盡管朱阿明顧忌著村裡的風評,卻也不能就這樣白白被哄了:“我家中倒是存著七八百文,這是掏了老底了,但肯定是不夠的,你那裡有多少?“
其實大家誰家能存幾個錢,大家心裡都有數。朱阿明報出的數目已經超過了大家的預期,想來也是沒藏私的。看向朱阿明的眼神,倒是也包含了不少讚賞。
“我手裡倒是只有二十幾文……“
這樣的話,估計也只有這老婦有臉說的出口了。
沈耘本來還想看著朱老頭斷了腿,對這位態度稍微和善一點,但現在看來,老頭子發生這樣的事情,還無恥至極地想要盤剝朱阿明一番,當真不要臉到了極點。
不過看著朱阿明忍著怒火找人往騾車上抬朱老頭,沈耘也就閉上了嘴巴。
最終,朱老頭還是罵罵咧咧地被抬上了朱阿亮趕著的車。朱家老婦坐在朱老頭身邊牢牢抓著朱老頭的身體,不讓他胡亂動彈,免得加重傷勢。
而沈耘則是與朱阿明跟在後頭。
走進成紀縣城,朱阿明選擇了村裡人口口相傳的一位骨科大夫。據說這位正骨的手法相當高明,加上他配製的藥劑,一般三個月痊愈的傷勢,在他手裡只需要一個月。
當然,沈耘也馬上就知道了,這樣的效果所要付出的代價。
朱阿明憂心忡忡地走出門來,看著一邊裝作垂淚,一邊偷看朱阿明的朱家老婦,深深歎了口氣:“人家一口氣要四兩銀子,不然就不給治。“
說到這裡,朱阿明也真的是泄氣了。
自己苦苦相求,也不過借來二兩多一點,算上沈耘方才遞給自己的,也只有三兩。
眼看著馬上又要春種,都是需要大筆花錢的時間,自己借來的,必定要短時間內還清。
何況,如今還差著一兩。
哪知朱老頭就在這個時候,高聲叫罵:“畜生,你要疼死你老子不成?我怎麽就養了你這麽個畜生啊。“
叫喊聲引得周圍不少人圍過來觀看。這下子朱阿明立時沒了辦法,只是將祈求似的目光看向朱家老婦。希望她能夠把為朱阿亮娶親私藏下的錢財拿出來。
然而,終究讓朱阿明失望了。
非但如此,就連朱家老婦也跟著哭喊起來,那灼灼的目光,讓朱阿明臉上就像是火燒一般。
“我就連家裡買種子雇耕牛的錢都拿了出來,還借下人家二兩多銀子。就差一兩,難道你這麽多年,盡皆將錢財給了這畜生去花天酒地?“
朱阿明終於生氣了。
老實人生氣的樣子很可怕,包括,先前他一直憋著的很多話,此時一下子爆發出來。
指著朱阿亮一頓臭罵,瞬間堵住了朱老頭和朱家老婦的嘴巴。
對朱阿明評頭品足的人們愣住了,不想這裡頭還有這樣的隱情。看著朱家老婦的眼神,登時也不善起來。
儒家固然提倡孝道,可是民家父子之間的糾紛難道就少了。真如朱阿明所說的話,那麽在道德上,朱阿明就沒有什麽可譴責的地方。
朱家老婦身體哆嗦著。
在許多人的目光中,在懷中掏了很久,而後,乾枯如雞爪的手連連抓出三把銅錢。仔細數數,見多了十來文,又放回自己的懷裡,這才將整整一貫錢推了過來。
當然,面上的不樂意,誰都能夠看的清楚。
朱阿明松了一口氣。
不論接下來如何,到底,現在能將自家這個還在叫喚的爹送進去診治了。
那大夫倒也恪守醫德。
並未因方才的耽擱就再度漲價,收了錢,叫朱阿明和裡頭幾個壯漢將朱老頭渾身按住,只是一刻時間,便將斷了的骨頭茬子拚接在一處,取了木板過來,緊緊固定住斷腿。
朱老頭總算是清靜了不少,因為劇烈的疼痛已經讓他昏死過去。
不似後世的診所,還有病床之類的東西。那大夫正好骨,便開了藥方抓了藥,交到朱阿明手裡。
“記住了,這些藥每三日一副,三煎後藥渣晾曬。一個月過後取下木板,將藥渣磨成粉塗抹在患處。“
交代的倒是仔細,朱阿明卻只能看著那些散發著濃烈氣味的荷葉包,臉上滿滿的都是憂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