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鞍堡很快傳開了。
沈家小子居然不見外客,一心居喪了。
事情說大不大,可是說小也不小。畢竟在牛鞍堡敢這麽做的,還當真屬於首例。農家哪裡有那許多的講究,三天兩頭的事情,你就算是不想見外人都不行。
這自然是沈美的手筆。
事情很快就傳到了沈耘的耳中。
本來,這件事情他是該出面做出一些解釋的。畢竟,自己全然沒有這般的意思。雖說斷了交遊,可是有人上門來探望,難道真的一概不見?
按照這個說法,豈不是要將一個大好的青年,活生生鎖在一間鬥室中數年?
可是這個傳言出來,就連包打聽的三爺都不好意思上門了。人家都要不見外客了,還跑過去幹嘛?
秋後的西北,本就是落葉飄零,好一陣淒涼的景象。天氣轉涼,平素街巷裡也少有人來往,也就幾個閑散的老漢,找個照著太陽的牆根。
沈家的院落有如那淒清的巷弄,俗常若非沈母被沈耘攙著到院裡走走,便再無半個人影。
沒法向旁人解釋,不代表沈耘沒法解釋。
心中懷著憤怒,手中卻是鐵畫銀鉤的行書:“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而後打些漿糊,將一幅字貼在一塊彎曲的木板上,立在門口。
江濟民多日來已經受夠了劉清明的嘮叨。
每次二人爭辯,劉清明都會將他忘了要沈耘手跡的事情拿出來批駁。以至於好好一個養氣數載的幕僚,硬是今日被逼出縣衙,誓要找沈耘要一幅字來。
江濟民已經打定了主意。
只要要到沈耘的手跡,是決計不會給劉清明的。他要自己收著,然後在劉清明說他的時候,便露出來顯擺一番。
哪怕為此少喝幾個月的酒,他也甘願。
沈耘的字好不好,他只是道聽途說。可是看著劉清明吃癟,他心裡就無比的高興。
大抵就是這般赤字之心,江濟民才會一直被劉清明信賴。可惜江濟民還不自知。
依舊是帶著兩個差役,這回可是趕著馬車來的。江濟民一路上飲著自劉清明那裡強取來的美酒,口中卻哼著不知名的調子。
很快便到了沈耘家門口。
江濟民正要進去,奈何,卻被三爺給攔住了路。
“這位官爺,你可莫要進去了。”三爺急匆匆地說著,既然沈家小子想要守孝,那就讓他守去,也莫要被這些人打擾了清靜。
老人家想法自然是極好的,奈何,卻不知這壓根就不是沈耘的本意。
“哦,卻是為何?”
江濟民饒有興致,想聽聽這個老漢會怎麽說。沒看那些個村民見了官差都嚇得避開了好遠,唯獨這位,壯著膽子走過來。
三爺很是謙卑地一笑:“卻是沈家那小子,從前些日子就盛傳,要不見外客一心居喪。這不,我們這些人都想著去看看他老娘,但一想到這個事情,也就沒臉進門了。”
“還有這樣的事情?”江濟民有些不相信。那日他見沈耘的談吐,也不是這樣迂腐的人啊。凡事當有變通才行,又怎能一概而論。
江濟民想要朝院子裡喊一嗓子。
可是話還沒喊出口,便看到了門內立著的那塊木板。
“老先生,這個,可是沈耘親手寫的?”江濟民指了指木牌,略帶客氣地朝三爺問道。
能得一個讀書人這麽客氣地問話,還被叫做老先生,三爺有生之年還是頭一回遇到。
心裡興奮之余,連連點頭:“村子裡傳開了這件事情後,不久沈家小子就立上了這塊牌子。” 說著說著,不由得感慨:“我是看不懂寫的啥。不過有認字的,說這就是那什麽,樹想不動,但架不住風吹;兒郎要養老,老漢卻沒等的及就入土了。反正就這麽個意思,也不知道對不對。”
江濟民還是頭一回聽人這樣解釋這句話。
不過,如果直譯開來,還真如三爺所說一般。強忍著笑點點頭:“對,就是這個意思,老先生倒是也沒說錯。不過嘛,依我看來,只怕沈耘倒是有另外一重意思。”
“哦?讀書人的調調真多,還不如直接說開了,居然一句話能當兩句來使。”三爺恍然大悟,說出來的話卻越發讓江濟民哭笑不得。
“老先生,依我看啊,沈耘要杜絕外客,這壓根就是旁人胡編的。他寫這幅字,就是要讓有心人明白,那話不是他說的。”
“真的?”三爺有些不信。
“真的。”
“那他為啥不跟我們說,這麽簡單的事情,直說不就行了?”三爺有些搞不明白沈耘到底是個什麽意思。
江濟民搖搖頭:“就算是說了,你們會信麽。到時候反而以為他出爾反爾,滿口謊話呢。”
這也正是沈耘的顧慮所在。就這樣直接地解釋,難免會被有些有心人說三道四。還不如委婉一些,讓懂自己的人理解就行了。
江濟民正要進去。
可是腦子裡一想,還是覺得有些不好。
沈耘在居喪期間,自己還專程要來找人家寫幅字。這個委實有些無禮。可看到木板上那張紙,又覺得劉清明所言非虛,沈耘的字絕對是大手筆。
這進去也不是,離開又有些舍不得。
委實有些為難。
一邊三爺看著苦思的江濟民,心裡也暗自盤算著,是不是這個文人在誆自己。
一時間,沈耘家門口陷入了詭異的寂靜。
驀地,江濟民一拍自己的腦袋。
“哈哈,這麽簡單的問題,我怎麽就想不明白呢,虧我還自詡秦州第一幕僚。”江濟民咧嘴笑著,指使身後兩個差役:“你們兩個,去找些淨水來。”
差役應聲,只是到了對門,說明來意,很快就端出一碗剛剛晾好了的開水。
江濟民含一口,走到那木板跟前,口中一噴,一股水霧就完全撲到紙上。許是江濟民於裝裱一道,也有些心得,這水霧沾在紙上,竟沒有半點洇了字的趨勢。
看著紙下的漿糊漸漸泡軟,江濟民將碗遞給身後的差役,直接動手將這一幅字完完整整揭下來。而後吹幹了上邊的濕痕,小心翼翼地疊放起來。
正要走,忽地想到了什麽,在牆根下撿起個土塊,在木板上很是工整地寫上四個大字:“君子慎獨。”
《禮記·中庸》有語: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
同樣是《禮記》,《大學》篇中也有: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故君子必慎其獨也。小人閑居為不善,無所不至,見君子而後厭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則何益矣。此謂誠於中,形於外,故君子必慎其獨也。
顯然江濟民的意思,取自於後者。
在乎警示沈耘,雖然居喪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但並不能因此,就獨處。尤其是學問一道,更是不可以閉門造車的事情。
這近乎打啞謎的勸誡,在江濟民看來,沈耘絕對是能夠理解的。
而後,扔下土塊,拍拍手,很是滿意地讓差役駕了車往縣城趕去。
之所以這麽長時間,沈耘依舊未曾出來。卻是在沈耘那間屋裡,到底窗戶只是用來透光的,秋日為了遮風,便隻開了一半。
沈耘又坐在桌前,自是精神無比集中,難以聽到外頭的喧鬧。
沈母倒是聽的了許多, 可是一來沈山過世後精神恍惚,二來心裡就有不願多摻雜別人家事的心思,以是也沒有聽清楚外邊到底在鬧什麽。
這一來二去,居然就這樣讓江濟民折返了。
當沈耘再次踏出房門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了。
天色漸暗,為了保護視力,沈耘也就停止了看書。白天翻過的那些內容早就藏在心裡,這會兒正好借著散步,反覆琢磨。
只是走到院裡,卻發現自己寫了字的紙不見了。翻過木板,上邊居然寫那樣四個字。
正要將木板收回去,不想三爺就從隔壁走了過來:“後生,我聽人說,你閉門謝客的事情,是別人瞎傳的?”
“三爺哪裡來的消息,倒是說對了。”沈耘笑笑:“這幾日屋裡一直未曾來過人,我也不是個出門的,又怎會將這等消息傳出去。也不知何人有意作弄罷了。”
三爺聽著沈耘的訴說,連連感慨:“果然讀書人就是聰明。那官老爺居然說的都是真的。”
“官老爺?”沈耘不解的問道。
三爺連忙解釋:“就是那天你說要讓你進縣學的那個。他聽我說你不見外客,就跟我說了這些話。哦,對了,你那木板上的字就是他拿走的。”
沈耘心裡暗道:“原來,是這位。”
“你說這當官的也是奇怪,拿了張擦屁股的紙,還當寶貝了。給我我還嫌墨黑染了腚呢。”
聽著三爺令人啼笑皆非的感慨,沈耘笑著,緩緩走進家門。就要踏進屋子的時候,忽然轉身說道:“三爺,往後你要想進來閑聊,盡管進來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