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56章 昔雖郭令曾憂畏(續二)
與此同時的燕山以北松漠都督府境內,土護真河(今內蒙古西拉木倫河支流老哈河)上遊之畔大青山下的冬營地——大板圍,號稱青牛白馬後裔和镔鐵(鍛造)之族的契丹大八部之首——遙輦部落,剛剛也迎來了開牧放營的時節。
因此,在營中頭戴羽冠和青木枝,臉上身上塗滿牛羊膏油的薩滿和巫祭們,在各種舊毛氈和牛羊乾糞熊熊燃燒的火堆前,聲嘶力竭手舞足蹈敬奉上天的大青祭當中;大板圍外的一處處廄場、圍欄,也被滿臉虔誠的部民相繼打開。
只見一群群被圈養了一整個冬天,而只能靠啃乾草吃冰雪度日的牛羊畜馬,幾乎是在沉渾的號角聲中相繼奪欄而出;而又在策馬狂奔的牧人持杆揮鞭驅使和引導著,飛快的沿著春汛本滾的大河岸邊撒腿鋪展開來。
一時間,在悠揚而此起彼伏的呼號和敲鼓聲中,剛剛從白雪皚皚消融後的昏黃顏色中,回復了淺綠欲滴新草茵茵的連綿草原當中,也像是活靈活現的撲卷開了一片又一片,由無數色彩斑斕畜群所交織而成,然若在大抵流動雲彩一般的美麗畫卷。
而這時候祭禮也終於進行到了尾聲,為了感謝長生天的保佑,讓他們又度過了一個沒有白災和黑災的冬天;幾個被渾身五花大綁而割開了喉嚨、腋下和下陰而流血不止,卻還沒有斷氣的人牲,也在淒厲慘叫聲被投進了熊熊燃燒的火堆中。
而又引得在場圍觀的眾多部族百姓,如癡如醉的喧聲雷動和手舞舞蹈的齊聲唱誦起來;因為火堆中人牲叫的越慘,持續的聲音越大越久,就顯得奉獻於長生天的謝禮愈發隆重和虔誠。
因此,作為謝祭人牲的奴隸和俘虜,都是由巫祭們用麻痹痛苦秘藥炮製過,好在酷刑和燒灼之下能夠堅持的更長久一些。而作為這一次作為人牲當中的特別祭品,甚至還有來自身份尊貴的上層失敗者。
因此,在開春敬天的大青祭結束之後;也到了真正狂歡作樂之日的後續內容了。只見在場散去的男男女女就此攜手把臂,在一陣接過一陣歡呼叫喊聲中,迫不及待鑽進一處處早已準備好的皮氈小帳當中,然後變成此起彼伏、心搖意動的喧聲不休。
甚至就連最為卑下的牧奴和隸民,在這一刻也像是暫時被放開了身上的枷鎖和約束一般的,毫不猶豫的三五成群鑽進一處處還沒有過膝的草叢當中,然後用一根根掛著破爛皮帽、包頭和布條杆子,標識了許多席天慕地糾纏成團的所在。
因為,據說在開春的大青祭之後的數日之內,也是受到上天祝福而最容易繁衍生息,懷上子嗣的時期;因此,哪怕是最苛刻的帳落主和頭人,也不會在此時去約束他們。甚至還有騎馬巡邏期間的遊騎往來,確保沒人去驚擾。
當然了,在每年的冬日裡能夠聚居在著背風靠水的大板圍冬營地內外,並且有資格在附近水草豐茂之所放牧生息的,無不適都是被稱為“腹裡”的遙輦氏親系、近支各部和附離子弟組成的親帳所屬家眷人等。
至於散布在其他地方過冬的附庸部帳或是別支小族,就完全沒有這種運氣和機會了。也許一場意外下得較大、較長一點的冬雪,對於他們就是不折不扣的滅頂之災;乃至為此不得不在走投無路之下,騎著羸弱不堪的畜馬南下寇邊。
若是運氣好的話,或許乘其不備越關從唐地搶到一些支撐過冬的糧食器物;但是大多數時候被大唐擊敗成為俘虜,而充作遍地勞作的奴隸,
那還有一條活路;或者乾脆陳群結隊就成為唐地邊軍掘取軍功的斬首。這種親疏有別的內外體制,也是確保外圍那些附庸、從屬的雜屬部落,在草原上旋起旋滅而聚散不定的苦苦掙扎之間,以大八部為首的契丹核心氏族,卻能穩穩把持壟斷草原上最多、最好的支援,而世代生息繁衍不斷的底蘊所在。
(注:黑災,既北方草原冬季少雪或無雪,使牲畜缺水,疫病流行,膘情下降,母畜流產,甚至造成大批牲畜死亡的現象。白災,著是因長時間大量降雪造成大范圍積雪成災,牲畜因為吃不到雪下草根,而大量凍死、餓死的自然現象。在古代遊牧民族的落後生產力,基本上是鬼門關一般的存在)
而在一頂四面敞開的穹頂大帳下,則是本族貴人們慶祝的場所。居中作為當代八部聯盟共主的痕德可汗,他已經到了胡子灰白而身形有些佝僂的知命,只是面窩深陷之下眼神依舊犀利,而充斥著頭狼雖老風骨依舊式讓人不敢直視和正面以對的威嚴。
相比中原定居化的唐地百姓,作為長期居無定所逐水草而走遊牧的塞外各族,其實普遍都要短壽得多,在塞外層出不窮的風霜暴雪的摧折之下,能夠活到四十歲以後都算是得福了;哪怕是身為養尊處優的八部可汗沒有什麽例外。
因此,在成群文武部屬簇擁的高台之上布下廬帳,坐在太陽直射曬得暖呼呼的狼皮大靠上,與那些按照親疏遠近的距離,用毛氈鋪地團坐的諸多酋長、部領、頭人們;手抓刀割的大口吃肉,大壺的輪番飲酒,就是他此刻最大的樂趣了。
而他所領導的遙輦氏族自從開元十八年(730年),取代了從大賀窟哥開始歸化唐朝的大賀氏所主導老八部聯盟至今。已在大唐、回鶻等各方強雄夾縫當中,努力的維系著相對獨立性,斷斷續續統治了契丹大八部聯盟整整十一代人約百余年時間。
而痕德可汗以前代莫離可汗與奚族進獻女奴所生的第三子身份;在莫離可汗出外遊獵時酗酒落馬摔傷,而送回來就斷氣的突發意外事件;依靠自己在帳衛當中發展和拉攏的親信,及時封鎖消息和控制了諸多姬妾、奴仆,掌握王帳的局面;
而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際相繼襲擊和擊殺了諸多有所威脅的叔伯兄弟,以奚族聯姻換取外援而牽製其他七部酋長不能齊心,而相繼接受他上位的既成事實至今,他已經被七次被本族選為可汗(每三年秋高馬肥之時,八部於四河口盟誓一次的共主兼軍事首領),而在位已經二十年了。
眼見下一個在遙輦氏族中選汗和盟誓之期已在不遠了;而他的幾個兒子不是年幼就是方才弱冠,卻是還沒有表現出能夠讓他放手和放心交班的任何資質來,這不由讓他越發有些暗自憂慮和焦心;難道自己身後這支的汗位,就要平白轉到叔伯兄弟的別支手中麽。
想到這裡,他不由用眼角瞥向在場表現各異的年青一代部屬之地當中,一個頗為英朗挺拔而眾所矚目的身影上去。而對方正應邀在宴席當中與多位挑戰者角力、射丸以為助興當場。為什麽自己的兒子就不能像這位一般的令人羨慕呢?
要知道這個阿保機所出身的迭刺部,原本是一個來自土河上遊,看守木葉山(今遼西醫巫閭山一帶)祖地的小部姓;只是前前代開始作為進奉王帳的扈從,從耶律勻德實、耶律釋魯、耶律曷魯在內的祖孫叔侄,已經侍奉了遙輦氏兩任可汗有四代人了。
(相傳有神人乘白馬,自馬盂山浮土河而東,有天女駕青牛車由平地松林泛潢河而下。至木葉山,二水合流,相遇為配偶,生八子。其後族屬漸盛,分為八部。每行軍及春秋時祭,必用白馬青牛。因此,契丹八部皆以木葉山為祖地)
而當代族長耶律釋魯如今官拜於越(總管聯盟政務,比同族內宰相);作為侄兒的耶律阿保機更是以傑出武藝和智略、膽魄,少年時就被可汗一眼看中,提攜為撻馬狨沙裡(扈衛官)之一,如今更是他所新來和看重的王帳親軍的統領之一。
這些他年隨軍出征也是頗有建樹,相繼降小黃室韋,破越兀、兀古、六奚諸部,被國人譽為“阿主沙裡”(沙裡,契丹語“郎君”)正當是風頭正健之時。而他的伯父也剛剛不久承認了他別帳自居的資格,而名正言順擁有草場、部帳、附民、隸口和畜群。
然而,不久前來自於剛剛上位的新任盧龍節度使李全忠的使者,卻是指名要這位國內最出眾而聲名遠揚唐地的健兒作為使者,代表繼續保持和睦與善意的可汗使者,前往幽州城作為觀禮和見證。要是這樣也就罷了。
但是,另一個要求就有些令人匪夷所思了,李全忠那邊不但要求耶律阿保機前往;還提出了讓他的新婚數年妻子,出自遙輦氏附庸的述律部之女——述律月朵裡,一同前往幽州道賀和見禮,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要知道述律部祖上出自回鶻汗國崩滅之後,就此四散東遷的回鶻別種;當年就此投附了當權的遙輦氏,而重新繁衍生息成為拱衛王帳的十箭附落之一;但也僅此而已了,作為契丹大八部聯盟中一家獨大的王姓氏族,遙輦氏有的是類似的存在。
事實上,契丹大八部每一個氏族,都是由親緣血脈所組成的核心大部族,外加上幾個作為世代姻親和附庸的中等部落,一堆雜屬外圍的小型部帳所組成的聚合體;其中氏族所屬的核心大部落下,除了最強的酋長嫡系之外,還有好些分支旁系組成中小部落。
而在這些中等部落,同樣是身為貴族的首領麾下,諸多小型部帳、聚落所構成;而這些部帳、聚落的頭人麾下,同樣是由許多家作為草原征戰最基本單位的帳主所組成;這些帳主以家庭為單位擁有一個或是數個分家兄弟所組成的帳包,帶著女人孩子放牧牛羊、編管奴隸和應募自帶弓馬出征。
而這一切,就像是從上到下無數大大小小連環套連環的組成內外親疏遠近,紛繁複雜而相對穩定的從屬關系,只要沒有太大的外力介入或是內部遭遇嚴重的變故,基本上就可以以少禦多、以輕馭重的保持著上層權力輪替,只在一個較小的圈子裡進行傳遞。
而述律部的唯一特點,就是在當初靠與遙輦氏重要附庸和臂膀的耶律/迭刺部,結成了世代姻親的關系並依次為媒介,才得以外來投附者的身份比較完好的融入到遙輦氏的附庸各部體系內來,而不是淪為那些已經過氣的突厥、鐵勒、等遺族構成的外圍雜屬勢力。
想到這裡,痕德可汗卻是忍不住心中一動,似乎想到了當年遙輦氏取代了被大唐打擊下衰敗不已的大賀氏之後,從先人們當中口口相傳下來的一些事物。這時候,就像是應著他的心中所想,而有人舉著鑲銀角杯的湊過來,卻是來自有著姻親關系的東部傒族阿會部代表,醉意熏染的對他說道:
“汗主,您帳下這位阿主沙裡可真是了不得啊,已經徒手連敗十數名勇力之士了。。。”
“日後,怕不是個窟哥、菩薩一般的英雄人物?只可惜婚嫁成家的太早了,不然我家阿主。。。”
雖然對方這一番話未嘗沒有挑撥之意, 或者說更多是出自當年奚族分裂之後,因為與契丹敵對而被迫遠走他鄉的西奚六族,被阿保機討敗臣服之後,作為剩下與契丹關系較近的東奚五部之主,不由自主的天然警惕和兔死狐悲的立場。
但是痕德可汗也有幾分想明白了。如今作為王帳重要肱骨和臂膀的迭刺部耶律一族,似乎有些風頭過於盛健和張揚了,以至於作為十箭附落的其他部族和來自遙輦氏的支族成員,都有些被掩蓋和壓過了風頭,乃至年輕一代都不乏仰慕和追隨之人。
既然如此,身居重要權柄的耶律釋魯不能輕動,而需要繼續籠絡和維系下去;但是早早在內亂中父母雙亡而由祖母養大,作為耶律支族出身的阿保機,就完全作為王帳使者可以到漢地走一趟;而暫時錯開前往遼東的例行征討。
因為今年的冬日承蒙上天保佑,並沒有什麽大的災害牛羊畜群損失的也不多;因此開春之後這場征討行動更多是宣示權威,同時變相收取地方上貢賦的武裝遊行;也根本用不上阿保機這樣的勇略之才,反而確保與盧龍軍的暫時和睦,並且窺探的其中虛實才是更要緊的。
隨即他就招了招手,讓人喚來身側不遠處聚集了一堆族老、帳官的耶律釋魯,然後談好了將自己的第四女,也是故饒樂都督府境內東傒首領吐勒斯之妹所出女兒,帶著百帳陪嫁的部民、隸口、牲畜下嫁其大兒;接著又拍手讓宴會上的歌聲奏樂暫停,開始宣布最新出爐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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