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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殘》第1000章74章 沙礫自飄揚(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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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戰陣中左衝右突的曹光嗣,在用長槊和馬刀接連放倒三騎敵兵之後;頓時也力竭氣盡而反應不過來,而被接踵而至第四騎敵兵挑飛了手中的厚背馬刀,又戳穿、掀翻了肋下衣甲在內的一大塊皮肉。

 然而他在吃痛之間,又眼疾手快的抽拔出鞍具上的大弓,揮砸在對方的側臉上而仰身落馬;順勢還搶下另一柄短鉤槍來,又迎面擋格斜撘住另一隻錯身削來的砍刀,扭手血花迸濺鉤斷了多方的指掌。

 與此同時,卻沒能躲過另一面的矛尖貫穿了大腿外側和馬腹,刹那間在滾熱血水迸濺的嘶鳴聲中,他也根本來不及控韁,就隨著失去平衡的坐騎向著另一邊傾倒而下,昏頭混腦的摔貫在滾卷塵土之中。

 就在這生死之間,他又做了許多夢;賀蘭山高聳連雲的天上冰川,冰涼刺骨而又格外清冽的雪水,漫山遍野的牛羊畜群與牧馬帳包,還有哪些膽大奔放而性情熱烈的藩部女子,健美而的身段與挺實的胸懷。

 然而又變成了行旅在枯寂昏黃大漠戈壁的孤煙直上,遍地不毛而嶙峋料峭的山峽荒野;或又是黃沙漫漫盡頭那一隅綠洲中,清泉溪流和胡楊成林環抱的聚落與城異,辛烈的美酒、烤肉與胡姬雪白的腰肢。

 然後又變成了沙洲家族校場當中,與眾多年紀不等的同族子弟,自小打熬身體和修習弓馬的渾汗如雨情形;還有第一次拿著輕軟的小弓追隨長輩出行射獵,而因為僅僅射中了一支沙雞而被打到狐狸的族兄嘲笑。

 而他生平的第一次見血,則是毫無征兆的被聚集起來,攜帶弓馬前往大月湖之畔的稀疏草場,驅殺那些在回鶻人慫恿之下,偷偷越境放牧的雜胡帳落;因為他們既不肯遵循漢家法度而編入諸民部,卻又想要佔便宜。

 回來後在祠堂收到當年幸存下來,卻留得滿身觸目驚心傷痕與舊疤的族老,現身說法當年在醜狛的治下是如何的水深火熱的艱難與絕望。而身為曹氏的子弟對於這些非我族類,既不可以軟弱也不值得擁有憐憫。

 因為若讓他們每每佔得一分水草和牧地,也就意味著曹氏為首的漢家子弟以及日後的子孫萬世,就少了一分可以生息滋養的田土家園,而只能在衰弱中慢慢的走向滅亡。

 要知道,當年也是由河隴頭號的英雄人傑——張太尉,親自為他們溯源和敘譜聯宗於中土,並且就此在朝廷禦書的恩準之下,溯祖追源成為亳州/憔郡的名門郡望曹氏(今安徽亳縣),流落在河隴西洲遠支門第。

 自此可以名正言順洗去籠罩在身的(栗末胡/昭武九姓)腥膻疑雲,而將史上那位魏武王(曹孟德)的神主,大張旗鼓、名正言順的供奉在本家的宗廟之中享受四時之祀了。

 因此,當他最終成年冠禮之後,就開始一次次的響應瓜州節衙的征召與號令,攜帶家族自備的弓馬鞍具走上了與形形色色敵人和外虜對陣的漫長生涯。

 其中既有不甘於寂寞的山外諸羌,盤踞隴上伺機而動的吐蕃殘余,也有佔有河湟而桀驁不馴的六谷退渾;更有昔日歸義軍的盟友,如今卻是虎視眈眈的西州回鶻;更別說是那遍地大大小小據險結寨,卻不順王化的溫末各部了。

 因此,在前代節帥淮深公的帶領下,歸義軍各家子弟齊心合力一次次擊敗了敵人,然而除了名義上伸張的權威之外,歸義軍領有的疆土並沒有擴大多少,與之不睦的勢力卻變得越來越多。

 就算是是號稱“英武最類太尉”的淮深公,也難免露出疲態和頹勢,而構成歸義軍根基的各家大姓,更是難免怨聲載道;就算是曾經最為擁護太尉遺命的曹氏,也不再約束子弟私下的怨懟之聲。

 因為曹光嗣也切身體會到,在這綿綿無盡的征程當中,那些幼時一起長大的熟悉面孔,也在一次次戰事下來變得越來越少;前來迎接的家人臉上的笑容和期盼,也被更多的哀傷與呦哭所取代。

 而帶著一身新舊傷痕累累的曹光嗣,也在茫然四顧之間發現官拜衙前右鋒騎將的自己,已經成為曹氏族中碩果僅存的骨乾和頂梁柱之一;而他雖然沒有正是娶親成家,卻已經擁有了三個不同來歷和族類的妾婢。

 於是為了慰藉戰死他鄉的族人亡靈,同時也是撫平經年日久的戰事給大家帶來的傷痛,敉平民間的動蕩。自淮深公開始賞賜和奉贈僧官的上行下效之下,各家也開始崇尚佛事而爭相修窟塑像,以為供養僧眾為時尚。

 淮深公甚至以自己相貌增修了莫高窟北大像,並在北側修建了屬於他自己的功德窟。一時間,以正副都僧統法海、法鏡為首的教團,及其轄下的十六所寺廟和三所禪窟的僧尼信眾,成為了活躍在歸義軍治下經久不衰的一道風景;

 然而,佛法固然能夠暫時麻痹普通百姓心中的創痛,卻是彌合不了各家大姓與節衙愈發離心的裂隙和分歧。

 然後,在那一天到來的時候,他帶領著一乾披甲挽馬的二三代曹氏子弟,想要自發去護衛和救助那位節帥淮深公,卻被幾個手無寸鐵的族老,給擋在了太尉手書“憔郡曹”的牌樓之外。

 後來他忽然就明白了,在朝廷所帶來的大義和更多的名位權勢誘惑面前,就算是治理歸義軍三十余載的淮深公,也被大家給默不作聲的一直放棄了;甚至於坐觀索氏追殺他的遺族。

 而曹光嗣所畢生賴以為敬奉和景仰的忠義勤奉之理想,也仿若是在那一刻就此死去了;只剩下一個遵循著家族的利益,隨波逐流而動一路長驅關內的曹氏部將而已。

 現如今既然偌大西軍具已淪為敗囚。按照那位前族長曹議金,如今已經出家法號普明和尚的臨行前淳淳囑咐:這是將要奪取天下的太平新朝,能夠給予他們這些出身邊鄙的漢家遺種,最後得以投獻和報效、自贖的機會了。

 他們這些被遴選出來的歸義軍子弟在這裡越是拚命,死傷的越是慘烈,身後關內的那些父兄叔伯,河西境內的親眷族人,就越是得以安生和保全。因為,這就是那些西軍降俘對於太平新朝,所交出的投名狀一部分。

 而身為這支家門當中唯二成年的男丁之一,曹光嗣在與從弟曹光規的生簽選當中,毅然選中了那個九死一生甚至是十死無生的結果,而將延續家門和香火的指望,還有留在故土的慕戀和心儀之選都一並托付給了對方。

 因為,他覺得自己既然當初已經無顏面對九泉之下的淮深公了,那就此轟轟烈烈而又籍沒無名的死去,埋骨在這河東戰場當中,也是一個相當不錯的選擇了。

 然而,那些太平軍卻似乎沒有配合和成全他的意思;不但將繳獲的全套甲馬刀弓一應發還給了他們,還讓人給他們送來相對充足的飲食和補給,進行初步操練;

 似乎根本就毫不擔心他們下一刻,暴起發難或是就此逃遁而去的可能性。然後,負責帶領這支千余名歸義軍子弟所組成重裝甲騎的人選,卻是讓絕大多數人有些出乎意外和震驚當場。

 因為,那正是當初護送著故淮深公的八男張延嗣,自祁山道孤身出逃的都押衙張成式。這顯然既是一個羞辱也是一個鞭策,因為在這支臨時部隊當中卻是有著很多人根本無顏以對。

 或說在這種無形的鞭策之下,他們只能在戰陣之上以死相報了。顯然身為領隊下被推舉出來十多名騎將之一的曹光嗣,就是其中奮不顧身為求一死的典范了。

 然而在過了不知道多久之後。曹光嗣還是難免從某種濕淋淋和溫潤的感覺當中,慢慢的睜開了沉重的眼皮:卻發現自己依舊還在激烈廝殺呼號而銃炮轟鳴的戰場當中。

 而在越發昏黃暗淡的天色下,遠處的城頭上插著焰日旗的襄陵城依舊巍然屹立著;但是城下的營盤已經被衝破和打開了好幾個缺口,而正當煙火塵囂之上的陷入到激烈的廝殺和轟鳴聲中去。

 這一刻,他不由有些失望又有些慶幸的圩了一口氣,卻發現自己正當在一副兩人抬架上,向著遠離戰場的後方緩緩行去,而身上更是被不知名的事物,捆綁了個嚴嚴實實的,他不由忍不住開口道:

 “且。。且。。。放我下來”

 然而負責台架的人卻是轉頭看了他一眼, 毫不猶豫的說道:

 “這可由不得您了!那陣前的醫護兵看過了,您可是傷的挺重;雖說做過了應急的處置,還得送到後邊去去好好救治,不然就要落下一輩子的殘疾了。。”

 “。。。”

 聽到這句話,還想說些什麽的曹光嗣卻是有些失聲了;身為一個久經戰陣又死不成的武人,他實在難以想象自己以殘缺之身苟延殘喘余生的情景。

 這時候,又有另一人開口道:

 “真是乖乖的隆冬,可衝得好不要命的凶猛啊!不但纏住了那些敵騎,還有人一股腦都衝貼到那些敵營牆下去,隔著營柵砍人了!”

 “卻不知,咱太平軍何時出了如此彪悍得勁的人馬了。跟上來的那位官長特地交代了,你們這些能活下來騎卒有一個算一個,都得優先囫圇送回去救治呢。”

 然而聽到這些話語的曹光嗣,聞言卻是愈發有些無言以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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