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穿過校場的廊道被引上高台之後,中使穆好古霎那間就被大片的甲光赫赫給晃得幾乎睜不開眼睛來。
正所謂是:金鱗向日甲光開。只見旗幟飄舞、槍戟林立之間滿眼俱是頂盔摜甲雄壯糾糾的健兒,雖然絕大多數人都沒有什麽動作,但是他們在不經意的呼吸間所匯聚而成的煙氣,以及微微晃動和泛射開來的反光,就像是一隻凜冽吞吐之間的巨大凶獸。
雖然他明知道眼前的這些太平軍卒,可能只是其中精挑細選出來專供威懾和鎮壓場面的一部分;但還是讓穆好古好好大吃了一驚,這些太平賊居然有這這麽多的甲兵,以及這麽整齊俱全的裝備和陣容。
從高台上放眼望去,他們依照營團旅隊火的各自大小旗幟為核心,根據前中後的馬步射三軍資序,具列而成整齊如畦的大小方陣。從近到遠青灰藍三種漸進交錯的服色,卻是看起來就似波瀾不興之間,卻愈釀著巨大力量的平靜海面一般。
然而,在他的印象當中或者說是朝廷例行奏報當中,這些草賊不該是空有蟻附的人頭之眾,而人人大都衣不蔽體蓬頭垢面的,只有些破爛刀槍和削尖的棍棒竹杆,跟在少數稍有裝具的悍賊身後,搖旗呐喊以壯行色或是充作填壕麽;
穆好古不由在心中咒罵起那些,習慣在奏聞當中誇大其詞或又是隱瞞虛報的地方官府了。要知道以眼前的這些太平賊陣容,這個中又是陣沒死了多少的討賊官軍,折損了多少勤於王事的將校軍帥;才有這麽如此之多的器械甲仗落入賊手啊。
而在他走過來的這片刻之間,台下校場當中依舊是森然肅殺序列如林之間幾無雜聲,自有一種蓄勢不發,輒發而如山崩的氣像和勢頭。在這種無形的格局和氣象衝擊之下,若不是還有上方飄蕩的陌生太平青旗為憑,穆好古都要以為這是那裡一路北地強藩的直屬兵馬;
但又少了那些有著犯上作亂或是以下克上傳統的藩鎮子弟,那種慣常所見缺乏足夠服從與敬意,而引而不發的藐然四顧、桀驁不馴的跋扈意味;卻多了某種秩序儼然到極致森森徹骨的無比壓抑與窒息錯覺。
由此,穆好古也不禁想起了早年他還是一名小黃門時,隨大楊巡閱關中八鎮秋操時的某些見聞。也就是在那些久與四邊九夷番胡輪戰之下,專門挑選出來充入神策行營的戍邊子弟或是長征健兒身上,才能見到某種類似的特質和氣度吧。
現在看來,這些太平賊顯然是氣候已成,而足以成為比肩黃逆的朝廷心腹大患了;想到這裡穆好古愈加堅定了此行任務的決心。
然後他就在高台前端邊沿上,見到了被一眾頂盔貫甲軍將所眾星捧月般簇擁在其中的那個人。
雖然對方身上除了一柄毫無裝飾可言的烏漆短刀之外,就再也沒有絲毫的披甲和武裝;但是站在那些武裝到牙齒的各色將校之間,自有就有一種格外吸引他人的目光和注意,而忍不禁追隨而動的事物中心氣質與做派。
這不僅是他異於常人魁偉雄表的體貌(現代人充分鍛煉過的身體素質),以及只有在長期的富貴從容環境下,才能養出來潤澤勻稱的膚色肌理和氣度迥然的尊榮(現代社會營養充足之下的良好氣色)。
還有在對方眼神轉動顧盼之間,那種無比的清撤,冷靜,沉凝、自信卓然,無所不在輻射出來令人信服和安心的感覺(在戰亂地區見多識廣而習慣了處變不驚)。
就好似世上沒有什麽事物可以難得住他,又仿若是世間萬物沒有什麽可以被他放在心上一般的,
隱隱然渺然超脫於凡俗之間和普羅大眾之上一般的。(周淮安正在例行精分式的內部自檢和外在掃描當中)至少此刻的穆好古是絕計不會相信,這樣一個形貌豐駿的人物,會出自下等人之間或是尋常的寺院之中的;但在他日常所見的那些上層人物當中,卻又找不到與之相近和類似的;
或者說單單用什麽儒雅斯文、冷竣森嚴、風霜攜致、卓而不凡之類,都無法準確形容這位的氣度於儀態。就好像他原本就是格格不入的超脫於,這個凡塵俗世的大多數常識之外。
然後穆好古又不禁陷入了某種揣測不安當中。就像是盧相公所擔憂和懷疑的那樣,究竟是哪一家培養出來的這般人物,又是賦予了怎樣的支持和助力,才讓他在那些流於大眾的草賊之中異軍崛起,最終在廣府雀佔鷲巢趕走了黃逆的親信,成就了如今的局面呢。
“將士們安好。。”
隨後,他就見居中的那人正在舉臂行禮,而對著身前鐵皮筒子高聲呼喝道。
然後就有台下的將校們逐一此起彼伏的穿聲道遠處的後列中去;片刻之後又變成了海潮浪湧一般從遠處席卷而來的齊聲大呼道:
“願同領軍安好。。安好。。安好”
“將士們辛苦了。。”
待到舉手令喊聲稍平之後,那人又喊道:
“願掃清妖氛。。願致天下太平。。”
再次如山如潮的回應聲滾動過校場的上空,而震得牆邊上的落雪紛紛散灑而下。。
而被引到台上的穆好古一行人等,更是變得面色發白而身體僵硬起來。一方面是被巨大的聲浪所驚,另一方面則是為這賊首對於部下行伍的影響和控制力而駭然。
至少在沒有絲毫犒賞和許諾的前提之下,僅憑輕描淡寫的三言兩語,就能如此之多賊眾的情緒和士氣調動起來,這廝蠱惑人心的手段可見一斑;此時的他忽然有些了然和明白起來,也許只有這樣的人物才會做出的“糞土當年萬戶侯”的驚世絕句來。
這時候才有人上千對著對方低聲通傳道:
“啟稟領軍,朝廷來人已然帶到了。。”
“哦,這就已經到了。。”
對方終於轉過身來看了穆好古一眼,卻讓他不由自助有些頭皮發麻而渾身不自在起來。(開動了生體掃描功能)。
“就在這裡當著我的眾多將士們,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好了。。”
然而在聽到這粗口之言後,穆好古踹竄不安的心思總算是稍微平複下來。他終究只是個內宦而已,犯不著為這些本個事在沉悶操勞和憂慮的事情糾結;他的根本任務和前程所在,還是盡可能的招安眼前這夥太平賊。而為朝廷眼下的危局和困境,爭取時間和緩衝之機才是呢。
而且,既然對方看起來是個有著足夠見識和出身背景的人物,那就意味著大可與之進行交涉的可能性,以及曉以利害而動之以得失的概率。而不用再擔心遇上那些粗鄙和微賤之徒,兩三句話提領不清就被人拉出去斬首示眾的人身危機了。
雖然有些意外,對方會放在這個場合來當中交涉此事;但至少相比下來那些喜歡在自己的軍營裡或是城門外,對朝廷使者玩刀門陣或是當眾架口大鍋,一副要當場表演大刷活人戲碼的叛藩強鎮之屬,這也不算什麽太過出格和離奇的事情
他不由清了清嗓子,盡量放緩節奏而一字一句字正腔圓的宣聲道:
“雜家前來乃是代表朝廷,代表天子,視問和體察地方各般生民情形,並視內裡衷情和因由,給爾輩一個歸正國朝、棄暗投明而自此消弭兵爭的機緣所在啊”
他當然不會傻到直接拿出詔書來照本宣科就行了;而是盡可能簡明扼要的將其中最令人感興趣的內容,給提取出來以最為直白的語言來打動對方;待到對方產生了些許興趣之後,才有可能更進一步的打開局面。
畢竟,這些賊眾眾都是出身微賤不聞一名的泥腿子,或是嘯聚為盜的強梁之輩居多,根本沒有什麽性子和耐心,去聽取來自東台學士、侍禦們所精心書撰出來的微言大義和駢體雅言。
這也是他臨行之前特地派人加急傳書請教,招撫過那些流賊和亂軍的大楊都監,而得來的些許指點和經驗之談。
“斯有酋首虛氏,雖多悖逆之舉然有大才,朝廷不忍隱沒鄉野而姑且寬赦過往,令為地方守土安民一時。。”
“乃權受湖南觀察經略防禦處置大使,兼領安南都護、代靜海軍、平海二軍使。。檢校金吾衛將軍、散騎常侍。。勳護軍將軍、東宮左庶子。。又追為隆安(開國)縣伯,食邑百五十戶,可蔭二子五品出身。。”
“余部所屬皆有安遣,客具狀保舉於朝廷而各任其守。。一應擬受品秩、職事、勳位、奉料給祿盡如舊製。。”
。。。。。。。
然而當穆好古當中大致說完朝廷允諾的條件,並被逐條的傳揚下去之後。身為當事人的周淮安,並沒有任何上前拜領或是接過詔書,乃至令人帶下去回頭再議的跡象,卻轉身對著台下再度喝聲道:
“天下國家,本同一理。今有子弟耕織,終歲勞苦,少有粟帛,父兄悉取而靡蕩之;稍不如意,則鞭笞酷虐,至死弗恤,於汝甘乎?”
在場將士不由紛紛驚訝和遲疑了下,又頓然群情憤然皆喊:“不能!”
周淮安再道:“靡蕩之余,又悉舉而奉之仇讎。仇讎賴我之資益以富實,反見侵侮,則使子弟應之。子弟力弗能支,則譴責無所不至。然歲奉仇讎之物初不以侵侮廢也,於汝安乎?”
在場群情愈發激蕩再喊:“豈有此理?”
周淮安又喊道:“今賦役繁重,官吏侵漁,農桑不足以供應,又悉科取無錙銖遺。夫天生烝民,樹之司牧,本以養民也;乃暴虐如是!天人之心,能無慍乎?
且當政者聲色、狗馬、土木、禱祠、甲兵、花石靡費之外, 歲賂外虜百萬計以為驅馳,皆吾百姓氓首之膏血也。外虜得此,益輕中國,而愈發驕橫不已。
朝廷奉之不敢廢,宰相以為安邊之長策也。獨吾民終歲勤動,妻子凍餒,求一日飽食不可得,諸君以為何如?”
余眾皆憤憤曰:“惟要他的命!”
如此萬眾齊聲如山搖地動的往複呐喊之下,身為使者的穆好古也禁不住煞白又青而腿腳再也撐不住身體,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而渾然不覺痛的驚懼和顫抖起來;
對方顯然一開始就毫無接受招安之意,如今更是接著這機會公開表明態度,而讓自己的一番打算徒然空忙活一場,就此做了這些太平賊同仇敵愾的由頭和根源了。
而那些號稱是天子的體面和排場,來自大內而號稱要讓這些粗鄙草賊,見識一番天家風范和威儀的禁中子弟,就更加不堪的手軟腳軟拄著各色卷住的旗幟儀仗站都站不直了。甚至還有人當場從身上冒出隱隱的熱氣和水跡來,就差沒有馬上癱倒在地上丟人現眼了。
而在這期間,依舊不為所動而身形挺拔的中年武吏,就顯得鶴立雞群一般的格外礙眼了。他頭戴顯示武人身份的漆紗弁冠,身上穿緊袖口白色戎服,纏綴銀釘腰帶;面容端毅而
這人一時在眾目所囑之下忍不住後退了幾步,然後想要伸手去拔刀卻摸了個空,就被眼疾手快的親直衛士給按倒在了地上了。
實在是抱歉了,昨晚陪小貓做學校不布置的頌中秋手抄報又遲了,忙到了了十點多才開始狗屎,所以到現在才寫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