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下又到了開始例行的唱歌和喊話時間。在預設擋板的掩護下,相應人員可以通過彎曲迂回的壕溝,直接靠近到城牆下相當近的地方;差不多就是弓箭射得到,但投石、滾木卻尚且不及的距離之內。
然後,自有同鄉口音的義軍士卒進行喊話,而間接的動搖和影響守軍士氣的行為。主要內容無非宣傳義軍的主張和行事口號,乃至允諾城中百姓可以逃出來,可以不受干擾的各歸鄉裡雲雲。
當然了,這麽做也不過是為了掩蓋另外一些事情而已。而城上的回應也就是回以亂箭和準頭極差的投石而已,不過也因此將一些重點遠程投射的位置,給變相的暴露和標記出來。
而在一處作為中軍立帳的大土台之上。周淮安也在獨自端詳著,根據潤州境內的地形所製作的大沙盤,原本上頭代表官軍和義軍交錯在一起的各色小旗,已經被拔除或是替換了好些,而變得稀疏和明朗起來。
主要是因為當下三路官軍主力之一的沿海兵馬使張全,在金壇附近的受挫而退;海陵鎮扼使高霸在延陵城中的潰滅,而造成圍城打援計劃執行成了半調子的結果。
而在余下的部分之中,代表規模最大的一支官軍,八都團練使董昌所屬的杭州團練兵,卻是處於消息至少延遲了兩天以上的不明狀態。因此,也被重點的標注出來。
在坐鎮圍城的這段日子裡,周淮安算是變得稍微清閑下來一些;因為在注定了相應戰略方向,而將具體事物交給部下去發揮的緣故,需要他親自出力的庶務一下就變得省減下來許多。
因此,也有更多時間用來處理那些通過水陸運輸,輾轉數地遞交過來的嶺內事項匯報和請示工作。
比如,在太平軍的治下各地,無論是民間的督促生產活動,還是編管地和屯田所裡的集體春耕作業,都已經完成了絕大部分;
經過了去年夏秋的搶種、收獲和過冬的消耗之後;湖南境內大概還有十幾萬石糧食的缺口,需要從嶺外水運過去進行調劑和補充;而嶺西境內情況稍好一些,居然還有兩萬多石的結余,主要是來自桂州所在的桂林盆地的產出。
另一個附帶的相關好消息,就是新一批水輪車船已經投入到了,嶺北各條支流的日常運輸當中當中,並且取得了不錯的成效;比如原本連州到郴州的騎田嶺和越城嶺兩線,物資流通的效率至少增長了三成到五成。
因此下一步的工作,就是在湖南境內繼續製造和使用水輪車船,的相應論證和嘗試項目了。此外,還有一個被牽扯出來的連帶消息。
就是隨著太平軍在嶺外地盤的逐步穩固和安定下來,在廣府和潮循等地開始出現一批主動向太平政權靠攏和請求提供協作的商人;依照他們所宣稱的理由也很簡單;
既然這些世代行商的人家,大都依靠太平軍重開航路和拓展域外貿易,得到了不少好處和便利;若是不能對這一切的締造和維系者有所反饋和報償的話,他們實在是沒法安心和踏實的,繼續把這些生意給做下去。
所以這次以相應商社和行會的名頭集體提出申請,願意自籌人員物資車馬等等,就此代為采買和承運一些義軍所指定的物資和產出;好為太平軍往來嶺外嶺內之間的轉運輸送事業,勉盡上一份力所能及的薄力雲雲。
當然了,如果能夠準許他們在回程的時候,利用同行的車馬捎帶上一些荊南、湖南、江西境內的物產,那就更加不勝感激和雀躍備至了。
看到這裡,周淮安不由的微微一笑;根據後世人研究歷史所積澱下來的眼光和預見性,他怎麽會看不出其中煌煌而言的商人輸軍、助軍的主要內容背後,所蘊含的潛台詞呢。
所謂的自備人員車馬物用,藉此反哺和回饋太平軍的便利以為報效,也許是其中的一部分真相,但卻不是完全的內容和訴求;真正的伏筆還是在最後一點附帶的請求上。顯然他們是看上了太平軍在嶺外地盤上所代表的潛在新興市場和商機前景啊。
當然了這並不是什麽壞事和嚴禁的事宜;只是需要加以進一步細致的規范和引導,並建立相應的獎懲機制;確保在商人天然逐利的本能之下,不會輕易突破某種底線和標準就好。
就像是後世的解放初期,TG也曾經試圖爭取和團結那些,被K記買辦政權往複收割和折騰得死去活來的民族資產階級商人們;甚至打算利用他們作為對外的橋梁來發揮作用。
但是卻架不住在暴利和投機取巧天性驅使下,給志願軍提供黑心棉和假傷藥之類的資本家們,一次次的往複作死。所以才有了後來的三反、五反,和對新中國工商業體系全面贖買、改造的運動。
然而在仔細審閱了後面附注內容中的各種提議之後,周淮安不禁又有些感歎蔚然起來;卻又有種似曾相識的即視感,隨即他就想了起來。
這不就是後世明清政府實行的以鹽、茶為中介,召募商人輸納軍糧、馬匹等物資的“開中法”雛形麽,居然在這麽一群嶺外商人當中陰差陽錯的萌芽出來了。
在這相對落後農業本位為基礎的封建社會,商人雖然因為其逐利的天性和囤積居奇,大多屬於社會階層中被鄙視和打壓、抑製的群體;
但從另一個角度說,他們同樣也不乏具有探索和開拓的冒險精神,敢於打破舊有藩籬和限制,善於把握機會和利用其一切手段,來實現相應目標的存在。
難道日後在自己的治下,也會像明清那樣靠著這種輸送專權的制度,培養和誕生出一批類似後世晉商、徽商式的新興嶺商的群體來麽。
而在這段時間,那個被破留下來的詩僧虛中也沒有閑著,被安排在新歸附的義軍士卒中,進行某種意義上的宗教信仰摸底。這也是對他的一種觀察期內的考驗。
相對於被變相滯留在廣府,那個主持佛學院的南禪大僧義信;這個號稱一代詩僧的和尚虛中,居然是淨土宗(又稱蓮宗)的源流,受戒於江西道廬山東林寺的東晉惠遠一脈。
要知道這可是一個在歷史上最為貼近底層百姓而大開方便之門,號稱只要口誦阿彌陀佛就能往生極樂的普世教派,也是佛門八大顯宗當中下沉民間最徹底的宗門。
同樣也歷史上一次次被白蓮教、摩尼教等反政府結社和地下封建會道門,拿來主義式的借鑒理論支持和信徒發展模式的特殊存在啊。什麽米勒轉生、無生老母、都是從這個基礎上杜撰出來來。
傳到了霓虹之後更是延伸出一堆奇葩來,比如那個把寺廟當作家業來經營和繼承,以女票女支為修行的淨土真宗(動畫片一休的門派),還有以僧團為號召佔據了大量領地和人口,動不動就以念佛往生口號,在別人地盤上發起叛亂的一向宗,都是相應衍生出來的源流。
這個時代的淨土宗雖然沒有這麽奇葩,但因為在朝廷所設立僧官系統當中缺少足夠的存在感,也是在武宗滅佛的會昌法難當中受到影響最小的派系。
像是虛中師承淨土三支的東晉慧遠這一脈,更是以自祖師慧遠開始,就精通儒學而旁通老莊著稱;常常聚集弟子信眾在東林寺白蓮池畔講演學說,也被稱為“蓮宗”,“白蓮社”,堪稱是最早三教融合互通的首倡者之一。
因此,這一支淨土蓮宗也繼承和沿襲早期佛門旁通別類的遺風。也就是早期天竺之地前來東土傳法的僧人,大都掌握有相應的醫學、天文、地理、歷法、哲理、文學、數算和煉金術(化學);甚至是房中術和修身法等專業的學識。
並且多少精通辯才和縱橫交涉之術來,作為傳法過程當中打動和吸引沿途地方,那些社會各個階層的敲門磚,以獲得相應行事的便利和資源。比如靠玩人體器官祭祀、與吐蕃讚普玩換妻修行,得以發家的藏密祖師蓮花生,就是其中靠外道法別出蹊徑的翹楚。
盡管如此,歷代無數僧人前仆後繼的弘揚之後。也只有東漢的攝摩騰、竺法蘭、南北朝的鳩摩羅什、達摩、隋唐的善無畏、金剛智等寥寥幾個名字得以在中土的歷史留名;其他都因為各種意外和險阻都泯沒在了文明遷播的歷史塵埃之中了。
因此,當東土來的唐僧玄奘這個“*”,抵達佛門已經開始走下坡路的天竺取經之後,自然就引起了巨大的轟動和反響;而從小乘上座部到大乘瑜伽中觀諸流派,更是迫不及待的將其推崇為“玄奘三藏”,授予各派最高榮譽的“大乘天”“解脫天”的尊號。
乃至以其為偶像而召集無遮大會,為百國千城諸王講法而激勵人心一時。然後玄奘一走,回光返照式的天主佛門就開始崩盤,而再度讓大唐來的王玄策刷了一把存在感。
所以話說回來,作為相應蓮宗沿襲下來的淵源,精通詩歌文學的虛中在京遊歷時既能與諸多名士、大家交好,回鄉後也能聚攏鄉民而宣教之田畝、山野之間。
但也因此從官府惹來了麻煩,而成為暗通八竿子打不著的“虛妖僧”的鐵證和罪跡之一。可謂是很有些“一飲一啄,無非前定;一言一行,皆成因種”的因果輪回意味了。
但不管怎麽說,有這麽一個善於變通和吸收新事物的底層信仰存在;多少也能對廣府那邊形成相應的平衡和牽製,乃至是精神領域的有效競爭狀態,不至於讓魔改版南禪的一家之說得以獨大。
“我有些餓了,你們先拿著這些東西退下吧。。”
隨即他對著站在左近和帳外聽後使喚的虞候和軍校道。
又過了片刻之後,端持著漆木托盤而婀娜有致的身形,就隨著外間傳喚聲款款出現在了清空的軍帳中。周淮安略帶疲憊和倦意的面容,也慢慢的寬放下來。
在處理這些公務的間隙,他甚至還有時間能夠與隨軍“照顧生活起居”的窈娘一起,見縫插針式的玩點有益身心健康和調劑情緒、舒緩壓力的互動項目。
比如處理和批注公文時的“蹲下咬”;趴伏或是傾倒、躺靠在文書之間或是案子上的辦公桌;密不可分的坐在大腿上,一邊深入淺出的交流心情,一邊用跌宕起伏的聲線進行朗讀和吟誦,一些往來信件或是新刊行的著作。。。
諸如此類的大眾喜聞樂見的花樣和節目,不斷地上演在戎機碌碌的軍帳之間。正所謂是“紅袖添香、端奉左右、恣意濃情”的人生樂事。
“你先喂我吃食吧。。待會我再‘喂’你好了。。”
周淮安意味深長的攬抱住她,橫坐在膝懷上一字一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