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相比城防堅實、武備充足的丹徒城,江寧城這邊的局面就有些危險了。
在隋煬帝徹底平毀的六朝都邑——金陵舊址上重建起來的江寧縣小城,實際上也就是擁有一道不甚高也不甚寬厚,既沒有深壕和箭塔,也沒有甕城和門樓的土牆,以及臨時追加的木柵而已。
對付那些大股的流匪或是暴民也就罷了,但是遇上朝廷素有章法和次序的經製之師;以及相對沉穩而有備而來的軍將之後。就不免被處處壓製而落於下風了。
因此江寧城中聚集的兩千太平守軍,僅僅是圍城第六天后,就在步步推進的輪番攻勢當中,相繼被打破了城牆的三面;而只剩下千余人了。
然後,他們又在短促而激烈的巷戰當中,護送著百姓退守到了唯一還算堅固,且歷史悠久的石頭城,以及附近臨江的一片台地上。而到了這一步,他們也等於被變相困絕在此了。
就算是江上佔據優勢的淮南水軍,不來騷擾和偷襲他們的後背;在這個如此狹窄和有限的空間裡,收納了七八倍於殘余軍卒的人口,本來不多的食水貯備一亦消耗殆盡,也不過是苟延殘喘的待斃而已。
一名滿身血糊糊的年老太平軍官,躺在塊門板上氣若遊絲的囔囔念到:
“都是我的錯失,早就該放棄了,讓你們向丹徒靠攏的。。就不會落到。。”
“不,都是我的堅持,想要多接納一些百姓進來,卻被混入的奸細放火破壞了城防機關。。”
另一名精神狀態尚好卻難掩愁容的軍官,亦是他的副手校尉王武在旁自責到。
“也怪棲霞山那個殺千刀的禿驢,居然與淮南軍暗通取款,泄露城中的虛實。。早知道就不該姑息的。。”
“普祥,我可不是在說你,你可是個好樣的。。”
然後,他又轉頭對著不遠處一名光頭鋥亮,正在給死者念往生咒超度的年輕僧人道。名為普祥的僧人不由苦笑著合上一具屍體的眼睛,又抹了抹手上血汙合十悼念了幾句,才回聲道:
“實在不用煩勞掛心的,這亦是釋門不幸,總有一些利欲熏心的投機之輩,與我輩南嶺佛院出身的終究不同。。更何況,他們已然遭了報應。。”
像是印證著他的說法,遠處縣城北角的棲霞山上,包括雞鳴寺在內的諸多從林,已經燒殺擄掠的遮天蔽日煙火給籠罩期間。在這裡還可以聞到風中送來的焚燒焦臭與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顯然,因為在到太平佔據的期間,大量征用了這些寺院的人力物力,又開釋了幾乎所有的佛圖戶(佃客)和僧邸戶(奴仆)的版籍,所以不免被座主行空為首的本地僧人暗暗銜恨心中。
而一亦官軍到來他們就迫不及待的反水相迎,還暗中說服了部分信徒為向導和指引,令太平軍在試圖接應大批討來投奔的百姓時,被夾雜其中的官軍奸細偷襲,吃了一個大虧折損不少人手。
然後又在守城期間,相繼暗使人泄露了城防中的空虛和薄弱處,勸說信徒不要給太平軍過於處理,以免日後遭到無端牽連和清算,就差點兒沒有將城防想讓了,不可謂不是殫精竭慮出力頗多。
然而一旦官軍得以入城之後,就像夏日驟雨驕陽一般幡然反悔。不但不予獎賞和保護,還縱兵搶劫了他們自持的寺廟,以及聽信他們的宣稱而躲在山上以為避難的信徒。
因此,官軍此番的反覆無恥和殘暴,倒也變相堅定了城中這些願意追隨太平軍的士民百姓,為了保全家人和自己,不惜拚死抵抗下去的決心和同仇敵愾之志。
所以才得以堅持到了現在。在石頭城中的幾口井的供水漸漸不足之後,他們甚至派人從後方縋下山崖的亂石灘中中去取江水;然後乾脆由此建立了一條高空循環提汲水的索道。
而當他們把所有的樹葉樹皮、野草都羅掘一空後,又竭盡心思拆了幾間屋舍搭建起來好幾具的浮筏,就此慢慢的放到山崖下的江水當中去,用殘余的漁具天天打起魚來。
這也,就算有時候的魚獲不足,他們也可以撈上來大量的水草,略微嗮乾之後就可以咬爛了作為臨時的果腹手段。而面前對付了官軍一輪又一輪的攻打。
盡管如此,每天還是有人在虛弱和疲乏、傷痛中相繼死去;因此,作為隨營當中為數不多負責開蒙識字的教學僧,普祥就成了那個最為忙碌的人了。
他不但要參與守城和搬運物用、生產自救,還要抽空說法來安撫那些士民婦孺,給死者念經照度,到了晚上還要照顧傷者,分配飲食,領頭唱歌來鼓舞士氣。因此,他還算壯實的外形很快就變得乾瘦巴巴而聲音嘶啞了。
然而就在下一刻,重新開始念經為棲霞山上受難者往生的僧人普祥,卻是有些失態的中斷念經而張口結舌的展期裡,永壽比劃著江上道:
“船。。。船。。。”
眾人聞聲都不由聚攏到了石頭城的另一邊上去,就看到一艘幾乎是貼著江岸邊行駛的平板蓬船;在滾卷而上江潮當中努力保持著平穩的曲折前進之勢。
然後又在圍觀人等幾乎要提心吊膽道嗓子眼的幾次三番險境當中,奮力揮舞著撐杆和船艄險而又險的靈活避開了,鼓蕩噴卷而起江流之下的尖銳礁岩。
最後又眼睜睜的看著這艘獨立奮戰在江浪波濤中的平板蓬船,順利的衝進了石頭城西面山崖下的凹陷處,又在江水退潮中迅速在亂石中擱淺下來,這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氣。
片刻之後,滿身濕淋淋的一名士官被帶上城頭,對著校尉王武行禮道:
“隊正石牛奉曹左郎之命帶領押船的二十五名弟兄,自丹徒前來支援江寧;包括操船手在內,此番實到三十二人。。。”
“另有箭矢五千隻,罐頭並壓縮口糧一千套,及傷藥等物二十大包;還請火速點收和裝運。。”
——我是決心的分割線——
而在南方帆幅競發、劈波逐浪的大海之上,周淮安也在充滿鹹腥而潮濕空氣的船艙中,聽取來自外域商務代表,以及胖嘟嘟不見多少的孔利落回報和陳述。
饒有趣味的聽說和詢問了好些這是時代,域外的種種風土人情之後,他才重新歎聲道:
“這麽說,你們倒是辛苦了。。”
“都是留司,啊不是大都督府的威勢和扶持使然,小人不過是順勢取得一些末微之功而已。”
得到讚許和認同的孔利落心中暗喜著,卻是面上越發卑微和誠惶誠恐道。
“那你下一步又有什麽打算。。”
周淮安對於他的低姿態還算滿意,雖然這廝有許多讓人詬病貪錢、好色等諸多的小毛病,但是在大是非上還是把持得住,做事也很拚命和賣力。
比如,如今在交州一帶相繼投奔過來的驃國、注輦、婆利、室裡佛逝,乃至是南天竺的流亡王公,就是他的功勞之一。
只是如今太平大都督府所代表的勢力,在海路和外域的開拓和力量投放也差不多達到了一個極限,或者說是瓶頸。尤其是失落在南洋群島之間的香料群島發現之後。
所以適當的收縮和鞏固,乃至轉變為漸進的積累是很有必要;在這種情況下,孔利落所代表的這些域外代理人勢力,就算再勉強發展下去也是難以遙控和維持了。
所以周淮安也不介意給他們一條功成身退的後路,無論是就此前往安南之地置業定居下來;或是回到國內來繼續發光發熱。比如這次的海上支援溫州的行動。
“但請大都督吩咐好了,”
然而孔利落只是稍作遐想,就將決定權交出來道;畢竟,他心目中的貝利撒留之路,可是才開個端而已,斷不甘心止步於此的。
“若是這樣啊。。你可有三個選擇。”
周淮安便按照之前的腹案道。
“第一個便就是依照慣例,隨那些義從一起就地編為駐隊團和屯墾團。。或者,給你一個身份留下來鞏固溫州的局面;”
“此外,我也需要人帶隊北上,前往新羅以打開在海東的局面,無論是通貿也好,抄掠也好,都為我未來戰略的奠基。。”
“這。。小人有個奢望,能否全部都要呼,只是前往新羅之行,需要一些前期的準備和”
孔利落沉吟了片刻之後, 有些小心慎微又頗為期盼的開聲道。
“好吧,那稍後我就會表你為權溫州副主薄,兼做琉球墾拓使好了。。再給你半年時間來籌備吧。。”
周淮安不由啞然失笑,卻又思量了下可能性後,才道。
與那些眼裡只有底盤和人口之類,簡單粗暴概念的官軍或是地方實力派不同;太平軍對於新佔領的地方有更加精細的摸底和規劃,來完成穩定而長久的治理秩序。
比如對於地方上世代沿襲的傳統產業,也並不是放任自流或是粗暴的一刀切取締。而是在初步統計之後進行調劑和整合;然後再與周邊資源產能統一起來。
這樣可以有效避免本土和外來的新舊產業之間,徒然的內耗和浪費;又保持一定的競爭規模來維持革新和改良活力。
因此,有孔利落這個精通海外貿易和拓殖的人選,來參與鄉音的布局和規劃,倒也算是物得其用了。
這時候,外間再度稟告道:
“大都督,已經到了大江的出海口了。。”
廣闊的江海交匯之間,已然是舟船遍布而帆幅處處。而順著海潮和風時衝在最前的,便就是從明州、越州、杭州當地,所繳獲和募集到的大小戰船和新編的十數營水軍。
站在這裡,還可以看出遠處胡逗洲和狼山鎮上的烽煙嫋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