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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殘》第194章 雲翻四
廣州羅(外郭)城,大東門附近。

 “走水了麽。。”

 休先生突然從床榻上被隱約的嘈雜聲給驚醒過來,就看見遠處院牆邊上隱隱的紅光點點冒現著。然後他的脖頸突然又被一條肉光致致的藕臂從背後給環抱住,而有一個成熟慵懶的女聲道。

 “休郎,怎的了。。。”

 “無妨的魏娘,你繼續歇息就是了。。”

 休先生卻是滿心憐惜的看著對方。

 “我就起身透透氣好了。。”

 這個女人雖然出身微賤早年遭遇淒慘而已經年華不韶了,但是從來就是體貼知趣而能夠染人心靈平靜,也是自己從賊之後的無數次輾轉反側夜不能寐中,唯一可以獲得心理慰藉而安然入睡所在。

 “夜露寒濕,還請休郎多加保重,這有用之身才是啊。。”

 睡眼朦然的女人,卻是溫柔蝶倦的將一件搭子披在他身上,又細心的系好才重新躺了下去。

 然後在夜風錘的一陣冷颼颼的清涼之中,休先生看著遠方的火光伴隨著嘈雜聲,感覺卻是越來越近而甚至能夠聞到若有若無的煙氣味;這一刻,他突然在心中有些隱隱悸然和不安起來。

 就像是當初他還是朝廷進士及第的著作佐郎、太常博士時,在蘇州刺史崔璞幕下當任軍事判官兼毗陵副使的那次;因為他心存僥幸而沒有及時離開草賊兵臨的危城,而是想要回住所多帶上一些自己收集的古籍稀本;

 結果遇到內應開城,就此與那些同僚一起陷入賊勢之中,而有因為自己的一點虛名和人望,身不由己的被迫成為了所謂沐猴而冠的“衝天大將軍府”下一名參讚軍事,這才勉強苟存己身而虛以逶迤的下來,卻是心中始終念念不忘回歸報效朝廷的一切可能性呢。

 雖然黃賊一直禮敬士人而對他頗為優容和款待備至,哪怕他一直不願公開為草賊出力也是聽之任之;但如此優厚的懷柔手段,也並沒有動搖多少他對朝廷的暗中向往之心;直到在廣府遇上了這個行事遠異常人的“妖僧”之後,才第一次感覺到了許多挫敗和無力的滋味。

 但是眼下夜裡的這場變故卻是顯然讓他再度驚醒過來。現今繼續留在這廣府盤恆不去,已經成為了某種食之無味而棄之可惜的雞肋之舉了。也許只有重新回到那黃賊身邊,或又是籍故脫離淪陷的賊境,才是更加大有可為的地方。

 “梁園雖好,終非故鄉啊。。”

 他暗自歎息著,轉身重新喚醒榻上的婦人道。

 “魏娘,也許我們該離去了。。“

 “又到離去之時了麽。。”

 女人猶自歎息著卻是毫不猶豫的起身,在悉悉索索聲中穿戴好衣物,又收撿了一個小包袱就站在了他的身邊,溫柔似水的望著他道。

 “休郎去哪兒,奴便去哪兒好了。。”

 “只要休郎不言棄的話,奴這輩子就化作紫荊兒就此纏伴上您了。。”

 “好。。”

 休先生倒也沒有太多的兒女情長,而是讚賞的看了眼婦人,就牽著她的手向著另一邊的庭院側門緊步行去。而他也暗自下了一個決心,隻待得此間事了重新脫身之後,定然設法要給一貫不離不棄的她一個名分和說法的。

 要知道,當初在那些軍府不斷送過來照顧起居日常的女子當中,滿肚子心事他可是一眼就相中了這位容資不算出眾,也早過了以色娛人的年紀,看起來平靜恬淡卻頗有些滄桑故事的魏娘子;也算是自己沉淪賊勢之後,唯一聊以慰藉的一段難解之緣了。

 隨後他就迅速清理了室內的多余痕跡,有將自己的可能留下端倪和麻煩的手稿和書信,都帷帳包裹住而堆在燈台裡引燃起來;這時候休先生的心中不安愈重,眼見得牆邊的火勢漸大而嘈雜不斷,這園子裡竟然沒有一個人過來詢問或是通報上一聲。

 “走這邊。。”

 他拉著婦人很快折轉向了一處假山花石邊上,又穿過來一片光禿禿的梅林之後,才找到一處顏色斑駁的幾乎辨認不出而被朽木爛枝覆蓋起來的小小廢門;這也許就是今晚他們的生路所在了。

 隻當他們行將出門而踏入一片靜謐的牆外之後,幽暗的辟巷裡突然就是火光大作,而照的人頓時有些睜不開眼來,然後在牆頭一片高舉起來的風燈當中,有一個頗為輕佻的聲音喊道。

 “瞧瞧,怎們這是撞上了一對私奔的鴛鴦兒麽。。”

 “還是個半老頭子和婦人呢。。。真是稀奇了。。”

 “不得無禮,在下乃是軍府參讚事。。這是某的身牌和過所”

 休先生卻是強作鎮定拿出一樣東西的道,女人卻是悄然握緊了他的手臂沒有說話。

 “還不快給某速速退開。。並護送往館驛。。”

 “真是好大的威風啊。。”

 那個輕佻的聲音卻是嘿嘿然的笑了起來。

 “殊不知,我們等的就是你這貨呢。。館役是去不得了,不過巡城司卻是大大歡迎一遊的”

 隨後,在一乾明火執仗的街頭押送當中,

 “是上天總算開了眼,把奴送到休郎的身邊,”

 魏娘卻是淒婉哀絕的俯身低語道。

 “經過這些日子奴覺得已經心滿意足,不敢再求更多了,還請郎君千萬勿要再為奴所念了。。”

 “千萬莫要做傻事。。”

 休先生卻是柔腸愁結百轉的反握主婦人的手心而急聲道。

 “無論發生了什麽,你要好生的活下去啊。。就算是讓我安心赴難也好啊。。”

 “眼見的落到這些惡賊算計中,也許就指望你能給我收斂歸葬了。。”

 然後他們所乘坐的車壁就被人很不滿的重重敲了數下。

 “在瞎扯什麽玩意呢。。義軍從來就不隨便殺人害人的。。”

 那個輕佻的聲音很不滿道。

 “就算你是官府為虎作倀的狗,也要經過公開明典正刑才會受死的。。”

 待到天色粗粗發白之後,發生在附近民宅的火災也已經被撲滅了;只是在被燒得一片狼藉的殘斷上,那些忙活了大半夜的附近居民,在感歎這院牆裡所表現出來的精美奢華的同時,並沒有發覺和注意到這座大園子裡,已經消失掉的一些人和事物。

 而在巡禁隊駐留的巡城司(前巡院衙門)當中,

 “你是鹿門先生。。皮日休。。?”

 周淮安頓然有些驚訝的看著,這位四旬出頭卻是有些面相偏老,雖然看起來很有些披頭跛足衣衫繚亂的狼狽,卻依舊橫眉峻拔自有氣質儒雅的文士,心道這可是一條不得了的大魚啊。

 “有何必惺惺作態爾。。”

 對方卻是毫不領情的梗著脖子冷笑道。

 “某既落入爾輩手中,自當沒有幸存之理,隻恨不能親眼所見爾等賊勢的覆滅之日了。。”

 看著義正言辭恍然慨然就義一般的對方;周淮安卻是心中愈加的感慨萬千和心潮複雜啊。因為從對方著火的居室裡搶出來,尚未被燒盡的那些殘損文稿、書信上看,他就是那個潛伏在軍府高層當中,不斷對外送出消息的內鬼和奸細了。

 以他這個參讚事務的身份,雖然並沒有具體負責的事務和職責,但是同樣也很方便利用周旁人等對他的熟悉和禮遇,而獲取到各種上層才知道的消息和內情啊。也難怪自己從下線開始的追查到最後,總是不得要領的找錯了嫌疑對象,或又是斷了線索。

 更何況根基連夜突擊腎虛其他人的結果,他還利用自己的身份挑撥義軍內部的關系,乃至出謀策劃過針對自己的幾次侵扎和算計的行為;因此在接下來的後續處置上,周淮安就不免有些犯了難了。

 畢竟,這可是在這唐末亂世裡與陸龜蒙一起,號稱唯二的文壇領袖皮日休,他本是襄陽竟陵(今屬湖北天門)人,字襲美,一字逸少。居鹿門山,道號鹿門子;又號間氣布衣、醉吟先生、醉士等

 被魯迅讚譽為唐末“一塌糊塗的泥塘裡的光彩和鋒芒“。算是晚唐為數不多對於社會民生有深刻的洞察和思考的著名文壇大家。在後世小學語文課本裡,就有選自他《皮子文藪》的《天竺寺八月十五日夜桂子》。

 然後周淮安才想起來這段歷史當中的一個細節。按照正常歷史上的進程,他應該被黃巢裹挾在帳幕當中為佐僚,一路轉戰大半天下之後,最終成為黃巢打入長安後的新朝翰林學士;然後又在起義軍失敗後的兵亂中就此失蹤;

 但沒有想到這次他居然會被留在了廣府,還是自己一直追查的義軍高層當中的嫌疑對象;這顯然是繼孟揩之後,被自己陰差陽錯的改變了命運的第二個名人啊。

 但就算是後世所敬仰過的名人大家;在對自己沒有任何益處反而長期敵對和危害之的話,那正常情況下也就只能除之而後快以絕其患了。而且他顯然是死忠於朝廷的鐵杆頑固分子,而在過了這麽久之後也都沒有任何被打動的跡象或是發生改變的意思。

 但是簡簡單單的讓他慨然赴死,而隨他所願的成就想要的為國殉難名聲和不屈事賊的節義什麽的,那有太過便宜這廝了。最起碼也要把他過往的身份和名聲,給充分利用起來為他的所作所為有所補償才對呢。

 想到了這裡,周淮安突然心中一動似乎有所了定計了,而熄了與他多費口舌或是當面打嘴炮的欲望了。

 “帶下去吧,好好的看押起來,避免讓他有絲毫自殘身體的機會。。”

 周淮安擺手叫上來當值虞候米寶道。

 “我還要他好好活著,親眼見證義軍的治下過得是什麽樣的日子呢。。”

 “去找出個和他形貌相似的人來,不需要太過精確;只要有七八分像就行了,我自有額外的用處。。”

 隨後周淮安又對前來複命的葛從周道

 “再另派人注意觀摩他言行舉止的各種細微處。 ”

 黃巢的大將軍府固然會以為愛才重名而包有幻想的緣故,對他有所姑息和縱容;但對於周淮安來說,只有徹底割裂和破壞掉他與過往身份的紐帶和淵源,才有可能獲得一個被真正運用起來的當代大家“皮日休”。

 反正在接下來的初步計劃裡,周淮安只要保持一個在公開場合頻繁露面,但是無法更多接觸和交流的皮日休;以及一個公開為義軍站台和宣揚名聲,乃至對普羅大眾講解道理和政策的“皮日休”。

 這樣成功操作下來的話,他就真的徹底無法回頭了;就算是日後他知道了詳情要覓死覓活的也好,但“皮日休”的這個名聲和招牌,就義軍被綁定在了義軍的旗幟上了。

 畢竟,要說玩有所取舍的組合和編輯部分真相的輿論操作,而把一個名人徹底搞臭搞爛,乃至誤導和扭轉到一個截然相反的立場上,乃至讓謠言倒逼真相的手段,誰又能比得過現代人的得成功手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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