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雲積厚,在嗚咽的夜風裡流轉湧動,昏暗的原野有延綿的火把光亮著,跑動的一道道人影輪廓之中,不時傳出‘駕!’的暴喝,奔向前方的城牆。
入冬之後,丹徒與徐州廣陵亭之間的戰事,暫且停了下來,建業的防禦仍舊沒有松懈的跡象,又至深夜,城中街巷也沒有多少燈火光亮,一名面容消瘦,下頷濃須的將領巡視過城頭,拍了拍站崗的士卒,叮囑幾句,又去往前方。
城頭的火把的光亮延綿匯成一片,有人群持著火把過來,為首的同樣也是一名將領,名叫全綜,他朝對面的朱桓拱了拱手:“休穆勞累,這下半夜便是交給綜了。”
“隨我過去交接便是,請!”
全綜朝他做了一個手勢時,陡然有士兵的聲音響起:“二位將軍,城外有腳步聲。”下一刻,還沒等全、朱二人詢問,一支火箭已經從城頭射了出去,帶著火光落盡黑暗裡,城外原野,延綿而來的一支兵馬,在火矢前止步。
唏律律——
一聲高亢的馬鳴,勒動韁繩的老人朝探頭望來的一道道人影喊道:“我乃黃蓋,城上是哪位將軍值守?還請打開城門行一個方便!”
“原來是老將軍……”全綜朝旁邊的朱桓看了一眼,後者捏著下頷濃須,眯了眯眼睛,還是抬手行了一禮:“老將軍也是軍中宿將,該知曉天黑之後不開城門,何況將軍不在陽羨,跑到這邊來,可有主公調遣信物?”
黃蓋兜轉戰馬點了點頭,對方此時不開城門也是理所應當,隨後白氣自他口中話語一起升了起來:“這倒沒有,待見了主公,再討要一份便可,二位將軍且末遲疑,先讓我進城面見主公後,再來向二位賠罪。”
“這可不行……主公有令,此乃交戰之時,謹防宵小之輩趁夜偷城,所以老將軍還是等到明日白天再入城吧…..”
“住口——”
升騰的白氣陡然被拔高的聲音震的四散,戰馬背上,黃蓋揚起馬鞭指著城上,“老夫歷仕三任,披甲轉戰南北,每當戰事奮勇當先,怎的在爾等口中,成了襲城的宵小!速速打開城門,老夫要主公!”
老人一生嚴肅剛毅,性情火烈摻不得沙礫,又是從孫堅過來的將領,論資歷,又豈是他們這些小輩能得罪的,城上二人意識到剛才一時口誤,眼下對方又發起火來,逼的太甚,多少有些不好。全綜思慮了片刻,“先打開城門放老將軍進來,休穆遣人立即去通報主公一聲。”
“嗯,我正有此意。”朱桓點了點頭,轉身走去後方,朝城下的士兵揮手:“把城門打開,讓老將軍進來。”
黃蓋聽到答覆,哼了一聲,偏頭對身後跟來的士卒:“親衛跟上,其余人等駐留城外等老夫回來。”
說完,一夾馬腹,帶著數十名親衛進了城門,對下了城牆的全、朱二將拱手謝了一聲後,便是徑直朝府衙那邊趕過去。
歷仕三任,黃蓋已是江東眾文武之中,年齡最大、資格最老的一批人,是看著孫家的後輩們一點一點成長,到的如今佔據長江以南。其中,老人對孫策的感情與現在的孫權不同,他幾乎將自身本事在一場場戰事裡傾囊相授,就像看著自身孩子成長一代英傑,當有了孫策消息,心裡難以言喻的激動。
他連著四五日趕路,就是希望將此間事說和,老人覺得,家裡再怎麽鬧,都是兄弟,還是能回到從前的,再不濟,也能握手言和,各分東西也是好的。
到了府衙門口,大門此時已經打開,像是已經得到了消息,已經有人在外面恭候請老人進去,穿過前院,後院之中守衛不減,但顯得清靜,待到書房時,帶路的仆人躬身退到一旁:“主家在書房批閱公務,老將軍自個兒進去就是。”
這邊,黃蓋朝身後的親衛揮了揮手:“你們在附近候著。”的吩咐一句,大步過去推開了房門,木門在獨有的低吟聲裡,緩緩打開,黃昏的燈光、伏在長案處理公務的身影映入眼簾。
聽到腳步聲,披著裘衣的孫權停下筆墨,對繞過火鼎的老人伸了伸手:“老將軍深夜回城也不怕風寒傷了身子,快入座。”然後,招來仆人斟上溫酒。
“謝主公。”
黃蓋接過遞來的銅爵,余光之中那名仆人躬身離開關上房門後,這才放下酒水,拱手道:“主公,公務繁忙也當注意身體,江東大小事務又怎能一個人全部處理,不然張昭、顧雍等人就該打板子了。”
對面,孫權笑呵呵的緊了緊肩上的裘衣,紫髯還沾著一點酒滴,抬手讓他不要多禮,“權沒有父兄那般天資,隻得日夜勤補,方才對得起父兄留下的這片基業,也好過敗在手中,否則將來九泉之下,實在難有顏面見他們。”
然而,席位間的老人並沒有接話,只是無言的看著鼎中燃燒的火焰。
過得片刻,黃蓋吸了一口氣,目光才轉向首位上紫髯碧眼的身影,先開了口。
“蓋在陽羨時研究這幾場戰事,偶然發現對方在水上戰法頗有些熟悉,當中有幾處排兵布陣乃是出自我手中,蓋以為對方裡面,該是有我江東之人。”
正在斟酒的手停了下來,孫權抬起視線唰的一下集中在正望過來的老人身上,與之對視片刻,忽然臉色凝重的點了點頭,緩緩起身:“早老將軍這麽一說,權還真有些驚疑,如此的話,那是何人學去了老將軍兵法?”
“不會有他人,唯有江東孫伯符。”黃蓋如此說了一句,看著起身走出長案的孫權,也跟著站起來,語氣卻是平緩溫和:“主公…..你和伯符終究是親兄弟啊,再大的矛盾也有解開的時候,兄弟之間,頂多打上一架,哪有化不開的仇,何況你們根本就沒有仇怨。”
孫權在火鼎前停了下腳步,緊抿著雙唇,目光有些躲閃的低下:“原來…..老將軍都已經知曉了,權與兄長確實沒有仇怨,可中間之事,老將軍也理解不了,我也知自己做錯了事,可一想到兄長西征回來,我這個做弟弟的,在後面給他添亂,心裡就有些愧疚,不敢面對他……”
“主公,這些都是你作為弟弟愧疚心思在作怪,其實說到底都是小事,蓋也不相信伯符會為這點小事與主公為難。”老人走出兩步來到對方對面,臉上也有了笑容,帶著慈祥的神色看著孫權,“兩兄弟,只要事情說開了,總是能化解的,伯符多半也想家的緊,這樣……”
黃昏的燈光在老人笑臉上晃動,話語頓了頓,他拱起手來:“.…..蓋去一趟丹徒,趁現在還沒有打仗,親自過江見見伯符,把事情說清楚,他要是不好意思回來,蓋就是抗也要把他抗回來,讓你們兄弟倆關在屋裡把事情說清楚,如何?”
房間裡,燃燒的火鼎像一堵牆壁隔在倆人中間,孫權與笑容滿面的老人對視了一陣,眼眶微紅的點了點頭,拱手躬下了身子。
“如此…..權謝過老將軍成全我兄弟情誼。 ”
……
夜風呼嘯著跑過簷下,滿臉通紅帶笑的老人滿意的從屋中出來,帶著親衛離開。身後的門扇緩緩闔上之中,縫隙裡的孫權望著牆壁上掛著的兵器好一陣。
不久,身材魁梧壯碩的周泰著甲走了進來,沉默的站在門口。
“之前言語裡,黃公覆隱約有投敵之嫌,明日一早,你帶人跟上去,看看他到底走的哪裡,若是去江對面……..”
孫權收了視線,仰著頭閉上眼睛。
“.……就把他殺了。”
搖曳的火焰映著他側臉忽明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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