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光晦暗,城樓守將檢查了令牌,方才著人打開城門,而另一邊安靜的皇城已經喧囂起來。
掛滿燈籠的長廊下,一名宦官提著袍擺從眾侍衛視線中飛奔自永寧殿,不顧巡邏侍衛的勸阻,拍門嘶喊:“陛下!陛下!丞相帶兵入宮了!”
帷帳之內,安睡的人影猛的睜開眼睛,從床榻上坐了起來,一把掀開帷帳,嘴邊的胡須都在這時緊張的舒張開來,“給朕更衣,快啊——”轉身將榻上的宮女摔到地上,嘶吼出來。而隔間的侍女整理衣裙慌慌張張的出來,點亮油燈、取袍服,聽到曹丞相帶兵過來,一個個嚇得花容失色,好一陣才幫皇帝穿好龍袍,戴上冕冠,這才打開門扇走了出去。
早已等候多時的宦官見天子出來,躬身伸手:“陛下,這邊。丞相現在差不多過了承光殿,朝這邊來了。”
“可知丞相深夜入宮是何事?”劉協目視前方,一抖寬袖,語氣頗為正定的說了一句,身後一隊侍衛離他不遠,聲音壓低:“對方神色如何?”
落兩個腳步的宦官低垂著頭,余光悄悄看了一眼身後的侍衛,往天子那邊稍靠了一點:“前面報訊的人說,丞相面無表情,左手按著劍柄,步伐緩慢但極沉……陛下,丞相這是發怒了。”
劉協緊抿雙唇,手指死死扣住袖口,用力陷了進去,做皇帝日久,哪怕是一名假皇帝,身居皇宮,坐在皇位上,幾乎每天被臣子、宮人禮拜,心裡早已生出真皇帝的想法,西征開始的三年裡,曹操與他關系稍有了緩和,多少也得到了一點權力,然而嘗過權力的滋味,更加不可收拾,隨後的四年,戰事頻繁爆發,劉協利用這點緩和的關系,爭取一些向著大漢的臣子,比如持金吾伏完,而那位名義上的妻子,皇后伏壽也只是睜隻眼閉隻眼,由著他來做決定。
眼下,曹操帶兵入宮,怕是事泄了。
出了永寧殿,鏈接承光殿的廊橋上,迎面轉過一行人,鐵甲碰撞的聲響,直接讓嚴肅正定的劉協打了一個寒顫,站在橋中間,連忙抬起手,先行一禮:“丞相深夜入宮,尋朕有何要事?”
並不大高大的身形走了過來,單手負在身後,另隻手壓著劍柄,眯起眼睛看著施禮的劉協,微微側身:“此處非說話之地,請陛下移駕隨老臣往承光殿一敘。”
不等劉協反應,許褚抬手一揮,兩名甲士直接上來架起眼前這位皇帝的雙臂,硬生生將人抬的離了地面,跟著前方回轉的曹操往主殿過去,途中,走在前方的背影看著一盞盞燈籠,聲音緩緩響了起來。
“陛下可知,老臣這些年來為這漢朝盡心盡力,軍隊遠征極西莽荒諸國,絲毫不敢有任何差池,讓前方征戰的大漢男兒寒心……”
隨著話語停頓,腳步跨入承光殿側門的門檻,望著平日裡文武百官集結的位置,笑了一下:“.……可後來,劉玄德、江東的孫權讓臣寒心,可那畢竟是外人,而且他們本就有此心,所以操不生氣,到時候擒在面前,一劍殺了就是。”他撫過殿柱,然後使勁拍了拍,回過頭來看著後面有些不知所措的皇帝。
“可陛下不一樣,你是我曹操扶持的,盡心栽培的皇帝,如果就連你都看不清,也想著殺了老臣,那就太讓人心傷。”
低沉的話語聲之中,許褚虎須虯結,瞪圓了大眼握著腰間環首刀,慢慢拔了出來。就在這虎癡身旁的劉協臉色發白,看著一點點退出刀鞘的寒光,身子都在微微發抖,快要忍不住坐到了地上,縱然這些年也有請出名的劍師教過一些劍術,但真要反抗,旁邊這個大胖子一根手指頭就能把他戳死。
“丞……丞相是不是有什麽誤會…..朕…..我這些時日以來一直都很乖巧……並未做出任何出格的事來。”劉協顫顫兢兢的說出這番話,到的後面,聲音幾乎是帶著哭腔吼出來:“.…..還請丞相相信我啊。”
然而,那邊的曹操並未理會,朝他慢慢走過來,一邊話語還在繼續說:“……為了這漢朝,為了西征,為了掃清劉備、孫權這兩個禍國之輩,累死我麾下最好的謀士,陛下啊……你說這筆帳,我曹操該算到誰的頭上,這把火該燒到誰頭上?”
曹操走近發抖的劉協,一把捏住他雙臂,隨後摟過肩膀拍了一下,“陛下來,隨操過來。”輕聲嘶啞的說著,將劉協推到首位上坐下來,在長案前面蹲下,眯著眼睛打量一陣,偏過頭對許褚笑道:“仲康你看!這人越來越像一個皇帝了……”
話音落下的一瞬,陡然揮手將案上的墨硯掃飛出去,幾欲瞪裂眼眶:“你想當真皇帝,也要我曹操說是,你才能是——”
咆哮怒吼的聲音響徹大殿。
“看看你這模樣就算現在操把權利交給你,你打得過南方的劉備和孫權嗎?他們一隻手就能把玩死,那時候老臣苦心經營的局面,漢朝最後的氣運會毀在你手裡,更何況!”
並不算高大的身形在一刻奔突如暴怒的猛獸,灑開的寬袖裡,揮手指著座上臉色蒼白的劉協,“.…..你也不是真的,四百年的漢朝就算壞也不能壞在你這種背後上躥下跳的虱蟲手裡!!
“可惜你不能死…..”
“丞…..”
“你閉嘴——”劉協剛開口說一個字,禦階之上的曹操直接打斷他,眼眶布滿血絲:“老臣相信陛下……但有些話說的再有道理,終歸是假話,事情做了就是做了,但這世上哪有沒有代價就能做出的事。”
長案後,劉協心裡終於松了一口氣,面上依舊顫顫兢兢看著對方:“我……需做什麽……來彌補過錯……”
不等他說完,承光殿外面響起甲士的腳步聲以及歇斯底裡的女子聲音,劉協撐著桌案站了起來,伸長脖子,殿門口,兩名甲士拖著一道女子身影大步進來,嘭的一聲,扔到了禦階下方,撲在地上半天,緩過氣來。
青絲凌亂垂下,一張素白乾淨的俏臉從散亂的青絲中露出,劉協驚的跨出半步:“皇后——”急忙朝那邊的曹操拱手:“丞相,她是皇后…..你不能這樣做,她是皇后啊。”
伏壽像是從床榻上被人抓起來的,褻衣外面僅僅簡單披著一件衣裳,赤著腳裸,模樣狼狽淒慘,在劉協開口求饒,她捏緊了衣裳也在說話:“曹丞相意欲何為…..”
“呵呵……以儆效尤罷了,這位天子背後做了什麽,堂堂皇后豈會不知?”曹操聲音平緩,只是簡單的揮了揮袍袖,不遠侍立的尚書令華歆睜開眼,從袖中掏出一份早已準備的黃綢,清了清嗓音:“皇后伏壽,卑賤入宮而登後位,長居后宮無天下之母表率,亦無文王母之美德……卻陰險狡詐,包藏禍心,意欲謀害丞相,今繳去皇后璽綬,遷出中宮,不受廟火…….”
……
街道之上,快馬奔馳,有巡邏的兵卒想要攔截,當看到馬背上的人影插著令旗,連忙收攏長戈讓出道來,朝皇城直奔過去。
……
承光殿,持續的詔令,落下最後一個字時。伏壽窈窕的身形都在搖搖欲墜,嬌嫩的腳趾踩過冰涼的地板,披頭散發的看向庭上的劉協:“陛下,就沒有話要說嗎?”
怔在那裡的皇帝看著流出淚水的女子,曾幾何時,他也有過想與對方成為真正的夫妻,但終究身份不正而不敢說出口來,到的此時,幾欲張開,話到了唇邊又不斷看向眯眼沉默的曹操,隻得咽了回肚裡,頹然的坐了回去。
看到皇帝的動作,曹操方才滿意的點了點頭,揮手:“把這個女人帶走,押去禁室暴斃——”
“不可!”
“不要傷我母后——”
兩句不同的話語同時響起在殿門那邊,聽到熟悉的聲音,殿上的五人以及周圍虎衛轉頭望了過去,正是問訊趕來的荀彧,他進來的瞬間,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從旁邊衝了進來,幾名虎衛倒也沒去攔,只是看著小身影飛快撲到皇后伏壽身前,張開纖瘦的雙臂將母親護在身後,抬起小臉,一雙大眼水汪汪的大眼倔強的看著曹操:“大胡子,不許你害我母親,小心我父親回來打死你。”
“憐兒!”伏壽尖叫一聲,將女孩摟在懷裡,語氣陡然一軟:“丞相,孩子無心之言,無心之言,妾身願退出中宮。”
“主公。”荀彧拱手攔在中間:“伏壽乃堂堂皇后,縱然無功,也無大錯,廢去後位已是嚴重…….彧來時也知奉孝去世的消息,心知主公怒火攻心才失了理智,做這樣的事來。”荀彧拱手躬身下去:“懇請主公,深思。”
曹操沒有接話,反而之前女孩說的話引起他好奇,笑眯眯的看著她:“剛才說你父親,告訴我這個大胡子,你父親是誰?唔…..你相貌,有點眼熟……”
就在這時,外面一名虎衛進來,在許褚耳邊說了一句,後者立馬走出殿外,片刻後,一匹快馬穿行過宮舍點亮的火光,在承光殿前的石階下方跳下馬背,將一張疊好的素帛呈了上去。
許褚見是百裡加急,也不敢擅自拆開,拿過情報轉身就朝裡面進去,“主公,百裡加急,西北出事了。”聞言,曹操直起身接過素帛展開,夾雜白跡的濃眉陡然皺了起來,荀彧上前:“主公,何事?”
“一個月前,絲綢南道諸國被屠,那頭白狼回來了……”
輕微的聲音回蕩在深幽的殿堂內, 無比清晰的響在所有人耳旁,猶如一道驚雷炸開,振聾發聵。曹操雙唇緊抿,回過頭看去身後的母子二人,又看了看首位上依舊彷徨的皇帝,捏著情報晃了晃,緩緩轉身朝殿門離開。
“把伏壽和那女孩帶去其他館舍幽禁吧…….他娘的……攜十八萬大軍……全是百戰之士,這天怕是真要變了。”
昏黃的光芒搖曳,照著離去的身影變得迷離扭曲,那簡單極短的一段內容,仿佛組成地獄般殺戮的景象出現在眼前,將他們都籠罩了進去。
狂暴的石彈飛出長長的軌跡。
呼嘯著砸在低矮的城牆,土坯、岩石的碎片崩的飛灑。
各種各樣的士兵手持鋒利的刀刃殺上城頭,將一批批抵抗的人砍翻,蜂擁的人潮將舉起的白旗踐踏在腳下,瘋狂的推擠劈砍,將內城牆的石階上的西域人撕成碎片,某一刻,城門自內打開,枕戈待旦的騎兵排山倒海般發起了衝鋒,掀起滔天血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