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谷郡,沮陽縣。
秋末的最後一場雨水過去,燈籠升上街道兩旁的簷角,披著蓑衣的行人急匆匆的趕在關城門之前出城或入城,路面坑窪的積水不時被腳步、牛蹄、車轅濺起一片片水花。
沮陽縣是上谷郡治所,規模自然比一般縣城大上不少,然而自數十萬黑山百姓遷入,未使他們感到排擠,優先選擇安排遷入一部人落戶城中,另外部分在郡縣范圍修建村落用來安置,官吏分配田地,撥發農物種子,才算讓大部分遷來的黑山百姓心中安穩下來,待到秋收,除了給予官府那層糧食,不少家庭手中余糧足夠過完這個冬季,更何況他們之前遷來時是領過過冬衣物的,自然喜笑顏開,與相熟的人走親串戶,或進城買賣一些東西,將縣城擁擠的熱鬧起來。
這些來往城中的黑山百姓有的在山上過慣了,陡然來到太平祥和的地方,總有一些會惹出麻煩,真正適應過來,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喧囂熱鬧的城市裡,常會聽到差役喝斥的聲音,以及或無賴、或潑辣的話語與之對罵,鮮有動手的,畢竟他們在來時也受到過警告,大肆渲染這裡是不是姓張,而是複姓公孫。
秋日的晚霞彤紅壯麗,像是火燒一般。長長的高大院牆,氣勢威嚴的府邸大門給人一種敬而遠之的感覺,守衛前院大門的換成了高大強壯的士卒,面容肅穆,穿過他倆,透過緊閉的大門向裡面進去,四面坐落的廂院簷角掛著鈴鐺,原本威嚴森然的府邸,偶爾有風吹來,叮叮當當的響起悅耳的聲響,變得有幾分清雅,裡裡外外拐角都有士卒守衛,長廊、簷下常有府中的侍女走過,竊竊私語後,又輕笑出聲,襯托出格外的生氣。
越過長長的道路,去往後院,偶爾能聽到兵器碰撞的聲音傳到這邊,剛剛回來的小丫鬟好奇的想要過去,卻被把守後院月牙門的士卒驅趕開,香荷撅著嘴,目光審慎盯著對方,想要將驅趕他的士兵嚇跑…….然後,她放棄了,不過眼神也變得古怪起來。往日裡受到女主人的寵溺,這些院落,她都是可以隨意出入的,今日卻是見鬼了!
眼珠子轉了轉,香荷是知道有條‘密道’的,轉身飛跑起來,繞過旁邊的一棟房舍,轉去背面的小巷道,躡手躡腳的扶著一顆小樹,站上一塊半身高的石頭,差點摔下來,不過小丫鬟並未妥協,又試了一次,方才上去,墊著腳尖伸長脖子朝牆那邊望過去。
“夫人……我們已準備好了!”
視野在前方展開的同時,也聽到一道嘶啞的女人聲音再說…….
*
香荷循著好奇努力找到聲音源頭,爬上了院牆。沮陽縣中,彤紅的黃昏裡一隊商販運送著幾隻羊與城門士卒擦肩而過,亦如平常快要結束的一天,城中街道行人少了許多,這隊商販也未遇上擁擠,徑直穿過前方的大街,繞去了另一條嘈雜、髒亂,並不那麽起眼的小街。
前方,與一名照例巡街的白繞帶著士卒攔下,隨後發生了一些不愉快的爭執,兩邊劍拔弩張,白繞與商販的頭目幾乎動起手來,爭吵中卻低聲夾雜一些莫名的話語,不久後,兩撥人叫嚷著離開。
沮陽縣某一個酒肆內,之前那名商販的頭目大搖大擺走了進去,轉折後閃入一間隱蔽的小房內,燈火昏暗,裡面早已坐滿了趕來的人,而白繞就是其中之一,隱隱坐在首位,其余如白雀、五鹿、劉石、苦哂、眭固等原黑山軍大小頭目皆列在席上。
進來的商販叫羅市,隨後與眾人拱了拱手。
“人都齊了吧……”
“都來了,
除了當初死在冀州的青牛角、郭大賢、於氐根,老兄弟們能來的都來了,還有一些跟著於毒、左髭丈八雞犬升天去了。”“那好,既然人都來齊了,我也給各位弟兄說一說情況。”白繞掐滅燈火,屋子裡暗下來時,開口道:“張將軍和其他黑山弟兄都死在冀州,唯獨公孫止和他那幫部下完好無損的回來,白某鬥膽猜測,此人必是害死將軍,想吞並我等,當初咱們在山上雖然清貧一些,但也是要女人有女人,吃喝也不愁,無人管束好不快活,諸位兄弟,如今怎樣?公孫止拉盡人心,卻把我們棄之一旁,隨便弄個小官將我們打發走了,如此甘心否?”
“他娘的……這窩囊氣,我早就手受夠了!”有人咬牙捏拳低吼道。旁邊也有聲音插口:“沒錯,若是張將軍在,咱們豈能混的如此這般,今日白兄長傳消息過來,我二話沒說,帶著一幫弟兄喬裝進城了。”
“我也帶了,一百人夠不夠?”
“我這邊兩百多——”
“一百五十人……”
黑暗中,傳來燈台輕輕磕在桌面上的聲響,白繞握著燭台低沉道:“夠了,咱們雖然沒有當初得勢,但總歸有些人,大家湊起來,勉強也有一千多人,還按以前的老規矩,咱們在暗處,天黑後,一鼓作氣攻打公孫府邸,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劫了公孫止的婆娘,就無人敢動手,到時在城中撈一票,咱們再回山裡去。”
“就這麽辦……”
………
叮叮……
……叮叮叮叮……
風拂過宅院簷角,銅鈴發出輕響。墊著腳尖,伸長脖子的香荷瞪大了水靈靈的眼睛,微微張開嘴,驚的發不出一點聲音來。
視野自前方展開。
原本嫻靜的小院裡,兵器林立,彤紅的光線映著刺眼的光芒,一道道身材或嬌小或彪壯的婦人披著甲胄,頭戴銅盔,持刀而立。
屋簷下,懷有身孕的女子持著一柄漢劍立在那邊,微涼的秋風卷過她的額前的青絲在飛舞,繡著雲朵的衣裙微微起伏。
裙擺起伏搖擺,身影走下台階,長裙滑過地面,片刻後,風裡響起她的聲音。
“……當初救你們出於危難,從未想過姐妹們能扛起刀兵,原本咱們都是婦人,刀槍劍戟對我們來講太過殘忍,可是男人們出去打仗了,他們為邊境上的漢人喘口氣搏命去了,但在城中,有些人卻是覺得有機可趁……”
原本端莊文靜的身形唰的拔出白駒,手臂下揮,劍鋒嗡的一聲劃過空氣,斬斷木欄一角,滾落在地上,彈了出去。
“……我們的男人在外浴血搏殺,他們卻想在背後打這樣齷蹉的主意,他們從黑山出來,夫君養著他們、給他們官,到頭來是這樣對待自己的同胞——”
眾女兵的視線之中,嬌柔的蔡琰聲音陡然拔高,剛強的站在那裡憤怒罵出聲音:“他們與那些殘害漢人百姓的鮮卑人有何區別,不過就是一群心胸狹隘,躲在角落裡趁主人家不在偷雞摸狗的鼠輩——”
劍揮在空中。
“雖然城中還有郡兵,但想要將對方竭盡捉拿,必然以府邸為餌,眾姐妹們,既然男人們不在家,那就由我們女人拿起兵刃與這些跳梁小醜廝殺……”
劍落下來,叮的一聲,插在地上,最後一道聲音也落下來。
“同時也告訴全城的女人,乃至天下的女人,家,除了男人,我們女人也能扛下來——”
高亢的聲音中,兵器齊齊在一群女兵手中杵在地上,發出轟的齊響,彌漫肅殺。
院牆上,香荷驚的合不攏嘴。
“好......夫人......好厲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