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別王家之時,已然是日落西山。
馬車悠悠軋過積雪的青石板路,沈康喝得三分醉,雙頰微微泛著紅,趴在車窗上透氣。
沈昌倒是酒醉七分,顯得很是興奮,他調笑這道:“小三,你醉沒醉?”
沈康轉頭瞧瞧他,道:“不上不下,還能再喝幾杯。”
“咦?”沈昌狐疑了一下,繼而問道:“那方才你還腳下虛浮不穩,一副醉了的模樣,莫不是......”他用胳膊肘撞了撞沈康,又低低的笑了笑道:“不用與二兄假裝,你本來年紀就小,喝醉二兄也不笑話你。”
沈康緩緩揚起雙唇,露出潔白整齊的八顆牙齒,從容並帶著些狡黠的笑道:“我只會在自己家中喝醉。”
“啊?”沈昌看見他雙眼澄澈,這才相信了他的話,他撓撓後腦杓,道:“那你為何要裝醉?”
沈康笑道:“我若不裝醉,這酒還會再喝下去。若是真的在外面喝醉了,說些甚麽瘋言瘋語,豈非貽笑大方?”
他調整了一下坐姿,端正的對沈昌接著道:“人喝醉了,什麽事都做得出來。無論是今日還是來日,我們都不能給旁人留下把柄,因為一個酒,就更加不值當。”
沈昌微微點頭,信服了笑道:“好,我明白了。”
沈康倒不是總想著教育沈昌,只是沈昌太單純了,這些道理現在不教他,以後形成習慣和毛病,想糾正也來不及了。
當他們回到了沈家之時,高怒早已經獨自騎馬離開了。
他這個人,若只看眼前這些行事作風,還真有些像是武俠小說裡,來無影去無蹤的俠客似的。
沈寧坐在正廳中,面色有些黯然,絞著手帕悶悶的道:“這個高無咎,說來就來,也不提前送個信兒,說走就走,就留下這麽張字條,真當我們沈家是菜市不成?哼!”
沈康與沈昌對視了一眼,不由得各自笑笑。
沈康上前,雙手奉茶一杯,弓著身子道:“大姐,小三替高大哥給您賠罪,您就別罵他了。您也知道,他是錦衣衛,如此慌忙的離開,連道別也沒有,定然是出了什麽事,急需他去解決的。咱們總不能與朝廷置氣對不?”
沈寧面色一慌:“呀!小三,你說這是甚麽話,大姐哪敢與朝廷置氣。只是他太可恨,你們不在家中也就罷了,我這不是在家,怎麽就急到不說一聲兒?我,我也不是氣他。”
沈寧雙頰染上桃紅,又是害羞又是氣惱,模樣可愛極了。
沈昌笑問:“大姐不是氣高大哥?那是氣甚麽?”
沈寧驚慌的抬眸看向他,咬著唇,起身道:“九娘,這屋裡容不下咱們,咱們回房去!”
趙婉兮抿著唇忍著不笑,回道:“是,小姐,咱們走,不與兩位公子一般見識。”
“哼!”沈寧不滿的嘟著唇,起身就走。
沈康比劃著沈寧的背影,低聲對趙婉兮道:“婉姐,陪好大姐。”
趙婉兮泯然應下,趕緊追了出去。
沈康笑著坐下身,道:“能出什麽事呢?這麽急?”
沈昌一揚手,打著哈欠道:“反正跟咱們沒關系,我去睡了。”
沈康獨自陷入沉思,竟然沒回答沈昌,就這麽坐著,一邊喝茶,一邊回想,這一年到底還有什麽事。
他一邊掰著手指頭算計著,一邊蹙著眉,忽然靈光一現。
大明嘉靖二十二年,這是夏言任一品官滿十年的日子。
果然。
沈康閉目深思,並歎了一口氣。
高怒傾倒於夏言一方,沈康早已經知道,卻沒想到,在這樣的大日子,夏言會請高怒一同參加慶祝。
一股強烈的不詳感覺,湧上心頭。
他面色煞白,然後雙目一瞪:“魏無敗!魏無敗!”
他慌亂的大喊著,魏無敗從門外急匆匆的跑進來:“公子,公子,怎麽了?”
沈康站起身來:“備馬,備馬!快去!”
魏無敗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卻是趕緊著出門去,隨後,沈康也跟了出去。
劉術問道:“公子,到底發生何事了?”
沈康眼眸閃躲了一瞬,然後回道:“高大哥落下東西,我一定要追上他,其他的別問。”
劉術微微蹙眉,心知沈康這話是在誆騙自己,定然是怕說出實情自己會轉述給先生。他心中一黯然,公子怎麽如此不信自己呢?他跟隨他這些年,他竟還在防備自己。
雖然心中這樣想,但他卻萬萬不敢說出口來,只能跟在魏無敗身邊,將馬車上的馬給卸下來。
魏無敗手忙腳亂的將馬鞍掛上,沈康不由分說的牽過韁繩,踩著馬鐙,翻身上馬。
“公子......”
二人想要囑咐沈康些什麽,但沈康已然調轉馬頭,頭也不回的衝出沈家宅院。
馬鞭揚起,沈康穿著單衣,連外衫都忘了披上,刺骨的寒風呼呼的灌進他的衣領,北風如利刃一般,刮過他的全身。
沈康冷極了,心裡的焦急卻如同熱油一般澆灌著他,讓他坐立難安。
沈康怕啊!
他分明已經竭盡所能了,可是,兩年前的八月,夏言還是致仕了。
他分明已經提前示警了,可是,去年十月,嘉靖皇帝還是特娘的差點被那些宮女給勒死。
他只是希望盡自己所能,不要讓嚴嵩過早的在朝堂上橫行,讓大明的天下能清靜一日算一日, 讓百姓少一日受到嚴嵩父子的毒害。
可是,該發生的還是發生了,嚴嵩培植的黨羽依然一日日的在壯大著。
他相信自己是有能力進入朝堂的,是會誓死與嚴嵩父子鬥到底的。
不知是歷史的巧合,還是由於自己的插足。本該在二十一年七月再次罷官的夏言,並沒有依照歷史的走向而被嘉靖皇帝厭棄。
如今,他投其所好,有了宣雅真人參與,不是應該風光大盛,春意正濃的麽?他怎麽敢如此糊塗,竟敢請高怒去參加筵席。
他就不怕被嘉靖皇帝恨上?
他不怕嚴嵩趁虛而入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一個小小動作,有可能會連累無數人的犧牲麽!
他不知道,他的確沒想到,遠在汝寧府的少年,在寒風中,在冷月下,揚鞭打馬,只是為了他不要走錯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