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來到後半夜。
臨時佔領的主帳大廳光線偏暗,蠟燭的數量被人刻意減少了,畢竟徘徊在黑暗中的不死者們並不喜歡一個過於明亮的環境,尤其是當它們眼眶裡的靈魂之火本來就具有黑暗視覺的時候,誰還需要那點昏暗的燭光落在議事台的桌面上拖出一道深深的影痕?
寒冷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森然的氣息,幾具低階的骸骨劍士按住各自手下的十字巨劍,猶如沉默的石像鬼守衛般侍立於兩側的角落裡。
卡修斯安靜地站在會桌一端,黑色的手甲按住一張展開的羊皮紙卷。
這位性格沉穩的黑騎士公爵屬於平日不苟言笑,但有所行動時則必定雷厲風行的一類亡靈將領。他一言不發地俯首注視戰術地圖上的各種坐標圖示,暗金的焰瞳透過頭盔的縫隙搖曳著可怖的火光,迫使周圍的低階亡靈士兵在這份威壓的影響下沒有誰敢肆意妄為。
強烈的勁風從帳廳的外面猛吹進來,此前一度盤旋於夜空中的那頭骨龍忽然在這時候降落下來,並埋低腦袋,任由一個身穿貴族禮裙的小女孩從它的頭頂輕輕一躍,圓頭皮鞋的腳尖平穩落地。
這個從骨龍頭上跳下來的小女孩有一頭漂亮的金色長發,大約一百十四公分出頭的個頭和難以不惹人憐愛的精致五官,但暴露在服飾外的肌膚呈現出病態的蒼白,雙眼的瞳色更是兩團令人顫栗的血紅,倘若烏爾斯在這裡的話或許能馬上認出她的身份――這是歷史中的赤巫妖,羅賽特・布拉德・凡納裡克。
一位來自血月古堡的天才女巫,屬於第十六代吸血鬼的年輕一輩,卻掌握著許多老派血族爵士都紛紛望之莫及的黑魔法知識,以及一手猶如魅魔般詭詐和貪婪的權術手腕。
外貌乖巧的吸血鬼小姐伸手撫摸骨龍的下顎,隨後邁著優雅的步伐走進腳下這座營地廢墟的主帳大廳,提起裙擺的兩角向其眼中的黑騎士公爵行一個標致的屈膝禮。
羅賽特的臉蛋上綻放出充滿誘惑力的嫵媚微笑。
可惜亡靈的意志沒有恐懼的概念,也永遠不會受到魅惑。卡修斯抬起目光看她一眼,知道這是血族小姐一如既往的惡趣味,便隻是對她點頭示意,然後順勢看到他的屍巫扈從這時候也從外面進來。
“尊貴的卡修斯大人,您卑微的仆人為您恭賀這場戰鬥的勝利,同時向您告知這座營地的改造進程。”黑袍的屍巫還是像夜襲前時一樣佝僂著脊背,對它的黑騎士主人畢恭畢敬,“我的士兵收集好了這處軍營裡的人類屍體,不過它們笨拙的動作令人揪心,我需要一點時間指導它們剝皮和刮肉,好讓那些新鮮的屍體盡可能的祛掉殘余的生命氣息,從而轉化出更多的骷髏。”
“我知道了。還有別的事嗎?”
“除此之外,我們還抓到了一個人類將領,那個年輕的人類將領說他名叫彼爾狄高,是金闕鶯帝國的貴族子嗣,試圖要求我們以他的生命安全作為籌碼向他的家族交換贖金。”
聽到這裡,卡修斯眼中的暗金色靈魂之火停頓了一下。
他的目光落在屍巫的黑袍上,像是在考慮著什麽,接下來才說道:“你乾的不錯。把那個人類將領帶過來見我,然後回去繼續你的工作。”
“遵命。”屍巫叩首,從帳廳裡退了出去。
……
同一時刻,月光下的雪松林地。
謐靜的黑暗籠罩著積雪的密林,直到腳步的聲音由遠而近,身強體壯但渾身破爛的黑發年輕人拉著另一個銀發少女的手奔跑著闖進這個地方――
“烏爾斯…我們…呼……這是…到哪裡了?”希婭紊亂地喘著氣,
努力跟緊烏爾斯的步伐,嘴間發出斷斷續續的話音出聲詢問。 “覆霜森林,大概位於北地雪原的西南方向。”烏爾斯跑在前面回答她,“你還好嗎,希婭?”
話落,這個身形高大的年輕人連忙松手,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看著大約隻有自己肩膀高的少女,心裡突然意識到自己似乎高估了後者的體力。
他一時不免擔心起來,不過好在身穿白袍的牧師少女遠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麽嬌氣。
希婭弓著腰,雙手撐著膝處的袍裙,花了大約十秒鍾的時間理順呼吸,抬起頭來露出略顯疲憊的眼神:“我沒事,烏爾斯。”
“那就好。”看她的樣子不像在逞強,烏爾斯也松了一口氣。
爾後,他左右環顧著觀察四周的環境,確認周圍沒有什麽危險的東西,示意希婭和自己坐下來歇息一會兒,打算等兩人的體力都恢復一些之後再考慮逃亡和趕路的事情。
幽暗的森林裡漸漸起風,冷颼颼的空氣從樹枝與針形的松葉之間流竄而過,讓人聽到沙沙的聲響時有一種隱隱約約的不安的感覺。
烏爾斯微躬著背坐在地上,將右手中那把原屬於某具倒霉骷髏的十字巨劍放在身旁。
半晌,臉上的傷口傳來指尖和紗布的觸感。他微微怔住一下,眼角的余光隨後瞥見希婭的側臉。
“你逃跑時還帶著繃帶啊?”
“嗯。”希婭點一下頭,“可惜藥箱落在營地裡了。如果傷口感染嚴重,我隻能用減緩毒發幫你消毒……嗯,減緩毒發,就是那個治療系的二環牧師神術,以前對你施展過一次,不知道你還有沒有印象?”
“也許有吧,可現在記不太清了――嘶!”
“對,對不起!我弄疼你了?”
“沒,沒關系。”
烏爾斯微蹩著眉頭,咧著嘴角衝希婭擺擺手,感覺自己的半瓢臉蛋跟火燒似的辣,這種真實的疼痛比起遊戲中的虛擬感官系統簡直不知道高到哪去。
不出意外的話,他估計自己這一世的下半輩子都十有八九得頂著這張破相的半邊臉過下去了。
仔細想想――沃恩斯在上,我的魅力屬性本來就低的隻有7點,技能方面也沒有點出“交涉”或“唬騙”,老天爺大人您這是存心打算讓我奔著肌肉猛男的形象一條路走到黑啊?
雖然魅力這東西對於菜刀職業來說確實沒啥用處,可誰不希望自己的身上充滿一種頗具領袖氣質的吸引力,跑到商店裡購物時還能享受到折扣優惠,以及酒館裡那些免費的流言傳聞呢?
如此看來,亞蘭斯特地區的人類蠻族,野蠻人――
呃,這個簡單粗暴的戰系職業還真是與自己的身世背景十分契合呢。
他心裡忍不住這樣自嘲式地吐槽起來,等到纏好繃帶的半邊臉上冒出一個淡綠色的“+1”,然後聽見希婭的聲音又對他問道:“烏爾斯,我們……”
“怎麽?”
“我是想說,我們接下來……又應該去什麽地方?”
希婭輕輕地歎了口氣,用繃帶幫烏爾斯纏好臉上的傷口,雙眼的瞳仁裡流露出擔憂的神色。
一種既是對她自己和烏爾斯,也是對明天與未來的不確定和憂慮。
烏爾斯的情商至少沒有低到和他的魅力屬性一個檔次。他能夠從少女的眼神裡讀出其內心深處的那股不安,因此也不打算將一些沒有必要隱瞞的東西藏著掖著了。
對於這個世界,乃至這個世界的歷史和未來,曾今身為玩家的他懂得許多,並且預知的更多。
可是接下來的話該怎麽開口呢?
總不能一上來就說其實我是個穿越者吧?
嗯……
他想了想,在腦海裡組織好語言,一本正經地告訴希婭:“就目前的情況而言,我們暫時回不去盔衫城了。”
“回不去了?”對於年輕人的話,希婭聽的不是很明白,“可我們現在不是已經逃出來了嗎?莫非,你認為拜倫塔斯的軍隊很快就會兵臨城下?”
“這個,我想多半不大可能吧。”烏爾斯搖搖頭,“畢竟,如果我們兩人的記憶沒有同時出錯的話,你我都知道領主大人手裡還有一支獅鷲衛隊,亡靈的骨龍並不是無敵的不是麽?”
“那為什麽……”
“聽著,希婭,我需要一點時間向你闡述我的分析。”
“……唔,我聽著,烏爾斯。”
銀發的狼耳少女抿著唇,選擇靜下心來先聽完烏爾斯的話。
烏爾斯溫和地笑了笑,伸出手指敲敲自己的額頭,從身旁撿起一根乾枯的樹枝,借著腳邊的積雪在地上劃出一條筆直的痕線,然後根據那條線段的位置,又在旁邊勾勒出許多像是地圖坐標似的圖形和線條。
年輕人的思維非常清晰,手頭的動作也異常嫻熟和老練。
希婭坐在一旁看著他所做的這一切,琥珀色的雙瞳呆呆地眨了又眨,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不是戰術地圖嗎?”
“對呀,有什麽問題?”
“你自學的?”
“G?”烏爾斯不明所以地愣住一下,抬起頭來與希婭相互盯著彼此,隨即也反應過來了什麽。
是了,他差點忘記自己是個奴隸,而奴隸從來就沒有資格學習戰術層面的軍事理論知識。
即使他的名頭被稱作奴隸騎士,但這個稱號後面的騎士頭銜不過隻是徒有其表的虛榮,其事實的佐證便是帝國的軍隊甚至懶得為他配備一套稍微能看的金屬甲胄,否則你見過哪個騎士連戰馬都沒有,僅僅穿著舊皮甲和布鬥篷就直接踏上戰場的?
要知道,騎士好歹也是勳爵啊。
勳爵雖然不見得像男爵等級以上的貴族領主那樣擁有城堡和領地,可說到底也是爵士,至少擁有私人的莊園和扈從來著。
小小的疏忽不至於引起希婭的懷疑,但所謂的尷尬還是多少有那麽一丁點。
黑發的年輕人撓撓耳根,乾脆就用自學這個謊言作為理由,將這個無足輕重的失誤搪塞過去,爾後又接著用手中的樹枝在勾勒出種種線條和簡單圖形的地面上指點起來。
他首先用樹枝的末端輕點一下最初畫出的那條直線:“這是凜冬要塞的防禦城牆,城牆的外面是北地雪原,裡面則是盔衫城,那座我們幾年前一起生活和效忠過領主大人的城市。”
“嗯。”希婭認真聽著,點一下頭。
“遠征軍的營地廢墟大概在這個位置。”
“這裡嗎?”
“對。不過依照亡靈的行軍習慣,那裡很快就會變成一座恐怖的墳場,持續不斷地產出更多的不死生物。”烏爾斯繼續解析,“所以,這邊――這個地方是我們現在所處的位置,覆霜森林。我們沿著這片林地中的小路向西而行,最終在路途上花費兩到三天左右的時間抵達岡澤。”
“我曾聽城裡的吟遊詩人說過,岡澤地區的東部有一座中立的冒險者城市。”順著烏爾斯的思路,銀發少女頭頂的狼耳輕輕抖動,似乎猜到什麽,“我們要去那個地方?”
“沒錯,但不是我們需要去那兒,而是眼下的我們別無選擇。”
“什麽意思?”
“想想看,帝國的北境受到凜冬要塞的嚴密防護,拜倫塔斯的骨頭架子們應該利用今晚的這場勝利做些什麽?”
“這個……抱歉,烏爾斯,我不知道。”希婭想了一下,隨後老老實實地搖了搖腦袋。
“好吧。”
烏爾斯抬手拍一下腦門,心知自己又犯了一個說來簡單的錯誤,那就是他剛才下意識地把希婭當成了一個玩家在與自己交流,從而忽略了卡斯塔諾這塊奇幻大陸的時代背景類似於歐洲的中世紀,大多數遊戲原住民的知識水平跟一個從小就接受過義務教育的現代人相比可是差了不止一星半點。
“那麽,假如我是拜倫塔斯的領袖人物,我會利用這個機會盡可能地佔領凜冬要塞之外的北地雪原,因為亡靈不怕寒冷,不會感到饑餓,不需要擔心後勤方面的補給問題。”他嘴上停頓一下,向希婭繼續解釋,“冰冷的雪原不適合人類居住,但對於我們的敵人來說卻是天然的軍營。如此一來,我們返回盔衫城的道路便會因為拜倫塔斯的擴張計劃而遭到阻斷。”
“唔,好像有點明白了。”銀發的少女懵懂地咬了咬指尖,“所以你才說,不是我們需要去岡澤,而是眼下的我們確實別無選擇。”
“是的。”烏爾斯點一下頭。
當然,他口中所謂的分析實際上正是自己所曉的一部分遊戲歷史。燭火之年的拜倫塔斯十分理智地選擇在黑暗中繼續蟄伏,而沒有狂妄自大地轟擊凜冬要塞的鐵壁高牆。
這是一個不祥的征兆,邪惡的雲霾愈加陰沉,而帝國遠征軍的折戟不過隻是其中的一個開始。
殘酷的現實很容易將縹緲的理想扼殺在搖籃裡。為了改寫歷史的軌跡,或者說是至少為了在這一世的道路上走得更遠,他相信力量這種東西絕對不是什麽貶義的詞匯。
擁有主宰命運的實力,才能成為命運的主人。
簡單易懂的真理,有時候其實就是這麽直白和露骨,關鍵在於你是否承認和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