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灰色的信鴿撲騰著翅膀落在了滹沱河南岸杜重威的大營中。
二三三閃身出來,一把捉住那隻灰色的信鴿,從綁在信鴿腿上的竹筒中,倒出一卷薄紙,展開粗粗地看了兩眼,神色大變,立刻向帥帳處奔去。
十七從營帳後緩步走了出來,望著二三三消失的身影,面色鄭重,自言自語道:“時候到了,看來,十九與契丹那邊談得總算有結果了。主上,現在就看你自己的抉擇了。”
一張薄紙條攤開放在帥帳中的桌案上。
“降契丹,割河東,助君登極。”杜重威來回踱著步,口中喃喃自語,“是時候了,這條件不算苛刻,甚至算是我解決了一大難題。”
契丹的條件的確不算苛刻。
河東向來是龍興之地,李淵便是從這裡起兵,蕩平了天下,建立了偌大一個強盛的大唐,立朝近三百年,論強盛,恐怕只有大漢才能與之相比肩。
大唐國祚已盡,被後粱取代後,晉王李克用雄踞河東,憑借河東之地,同時與契丹、後粱相抗衡,不落下風,反而隱隱佔有些許上風,河東的“鴉軍”打得當時的契丹丟盔卸甲,屢屢不敵。後來,李克用之子李存勖更是最終打敗了後粱,改朝換代建立了後唐。
先帝石敬瑭也是從河東起兵,在契丹的支持下,一舉打敗了李從珂,再次改朝換代,建立了大晉。
不得不說,河東的確是塊神奇的土地,說它不是龍興之地,杜重威也不相信。
如今,盤踞在這塊龍興之地上的是劉知遠,論實力,劉知遠的實力更在杜重威之上,對上劉知遠,從心底來說,杜重威絲毫沒有把握。契丹要割去河東之地,無疑相當於為他解決了一個心腹之患。
但是,也不是沒有害處,不用說,青史上的名聲肯定不會好到哪裡去。丟了燕雲十六州,又丟了河東之地,那麽整個中原等若是坦露在契丹人的面前,契丹人日後要入侵中原,便有兩條路可供選擇,既可從幽州南下,直搗河北,又可從河東南下,威脅黃河防線,或者東進,合擊河北。
可以這麽說,河東對中原的重要性絲毫不下於燕雲十六州。
沒了燕雲十六州,又沒了河東,河北之地根本就守不住。倘若他杜重威真的答應契丹人割讓河東,天下反對他杜重威的人不知又會多出多少。
這讓杜重威很為難,究竟該不該同意割讓河北?
不過話又說回來,李守貞對他說的話很有道理,其實現在給杜重威的選擇並不多。
戰,正如李守貞所說,戰對杜重威沒有任何好處,只有壞處,無論結果如何,他杜重威最終都會是慘淡收場,登極稱帝的夢想算是徹底破滅了。
守,也不可能,且不說無糧之軍怎麽可能守得住?朝廷現在已經是無軍可派,天子連防守開封的禁軍都調派到他的麾下,短時間內又哪來能力再籌備一隻大軍來解救他?河東倒還有些人馬,可是,讓劉知遠來救他,這可能嗎?
而且,劉知遠也要防守契丹攻入河東,就算真能派出援軍,也不過區區幾萬人馬,又濟什麽事?人,杜重威現在不缺,鎮州城還有三萬精兵。
剩下的一條路便只有降了,但是一旦投降了耶律德光,那他杜重威無疑要受千夫所指,如若契丹人毀盟失信,不肯立他為帝,那他杜重威可就算是真的完了。
三十萬兵馬畢竟不是他的,他真正能掌握的,加上鎮州的那三萬人馬,不過才六七萬人。六七萬人,如果劉知遠要來打他,他是決計是抵擋不住的,畢竟,這六七萬人中,那藏在鎮州的三萬人其實都是新兵,沒有真正見過陣仗,究竟有多大的戰力,還很難說。
思來想去,杜重威將二三三叫入帳內,道:“二三三,你今夜走一趟契丹營,與耶律天德的人聯系上,無論如何你都要見到契丹大汗耶律德光,向他討一句話,問他:如果本帥率三十萬大軍降他,並答應他的條件,他是否真的肯立本帥為帝?
若是耶律德光沒有明確答應立本帥的要求,你什麽都不必說,立刻回來。
若是耶律德光答應了本帥的要求,你便如此這般……”
杜重威在二三三耳邊耳語一番。
二三三牢記在心,點頭答應。他曾與耶律天德的人暗中聯系過,只要說明來意,見到耶律德光應該不是難事。匆匆準備了一番,二三三出了晉軍大營,又躲過巡邏晉軍的眼線,從下遊某處隱蔽處遊過了滹沱河,直奔契丹大營而去。
二三三離開晉軍大營沒多久,帥帳外的親衛忽然稟報:“十七求見。”
杜重威一愣,暗道:“這時他來做什麽?”想要不見,心中突然一動,點了點頭,道:“讓他進來吧!”說罷,拿起桌子上的那紙條,就著燭火,燒得乾乾淨淨。
“十七見過主上!”十七跪倒行禮。
“快起來吧!”杜重威道,“十七,上次你為本帥破了投毒一案,本帥還沒來得及賞賜你,你說,你想要什麽,只要本帥拿得出來,一定會賞賜給你!”
十七並未站起,抬頭道:“十七不求主上賞賜,只求主上一件事。”十七的話突然變得多而且流暢起來。
杜重威有些詫異,問道:“十七,自從你跟隨本帥以來,從來都沒有對本帥要求過什麽,今天怎麽轉了性子?呵呵,果真是轉了性子,連話也變的多了起來。好吧,你說吧,只要不太過份,本帥依你便是!”
十七叩首道:“十七求大帥萬萬不能投降契丹人,這是一條死路,若是大帥選擇了這條路,就再不能回頭了。”
杜重威臉色大變,大聲呵斥道:“十七,你知道你在胡說些什麽?本帥幾時說過要投降契丹人?”
十七腦袋杵在地上,道:“十七剛才看到二三三已經出了大營,十七也知道,這幾日,二三三與契丹人接觸不下兩次。”
杜重威的氣息變得粗了起來,來回走動著,沉聲問道:“這件事,你還對何人說過?”
“十七是杜家的家奴,無論主上所作所為為何,萬沒有向外人泄露半個字,即便昨日與李風雲相遇,也不曾說過。”十七一動不動,如木雕般腦袋杵在地上。
“啪”桌案上的茶盞被杜重威一手抄起,重重地砸在十七的頭上,茶盞碎成數瓣,茶水流了一地,混合著血水,打濕了十七的頭髮與衣衫,十七紋絲不動。
“你還有臉說是杜家的家奴,老夫還以為你忘記了當初是誰救了你一條小命,是誰幫你埋葬了父母,又是誰將你養大,盡心盡力培養你,才讓你有如今的成就。怎麽,翅膀長硬了,就覺得自己了不起了?居然敢指摘起老夫來了?”
杜重威怒氣衝衝地罵道,“莫說老夫現在還沒有投降契丹,就算投降契丹,又幾時輪得到你這個奴才來指手畫腳?不知好歹的奴才,老夫告訴你,老夫能給你一切,也能將你的一切收回。
你以為老夫看不出你的悖逆之心麽?老夫早就看透了你的心肝脾肺腎,看清了你這狼心狗肺的家夥。從你將那個姓馮的女人送走,就將你看得明明白白。
老夫給了你機會,實指望你能改過自新,你我主仆還能善始善終,誰料你居然將好心當成了驢肝肺,你,你,你,你說,你還算得上是人子,你這不忠不義的狗東西。”
“主上當年救了屬下一命,十七當然記得;主上為屬下埋葬父母時的情形,屬下也歷歷在目;主上請名師教導屬下,培養屬下,屬下怎敢忘記?”十七依然紋絲不動,“但是,那一切,都是屬下欠主上的,與媛兒無關,也與媛兒肚中的孩子無關。
屬下一生為人奴婢,不想屬下的孩子也為人奴婢,替人賣命,所以,屬下送走了媛兒。
這些年來,屬下出生入死,為主上做了不少的事情,甚至有不少喪盡天良的事。屬下欠主上的,該還的,應該還得差不多了,所剩的只是一條命。
屬下此來,一來是勸諫主上,以盡屬下之責,但屬下自知,是說服不了主上的;所以屬下此來的另一目的,就是將屬下這條賤命,奉還給主上,從此以後,主上與屬下再無拖欠。”
“你胡說,你欠老夫的,豈止是一條命?”杜重威拍案大怒,“你欠老夫的,休說你一條賤命還不了,就算加上你兒子,你女兒,還有那個什麽媛兒,還有你的子子孫孫的命,都還不了,還不清!
你以為將那個媛兒送到了開封就能躲開老夫,哈哈哈哈,笑話,老夫的債,有那麽好逃的麽?等老夫當了皇帝,便命那馮道老兒乖乖地將他那孫女送來,對了,還有你的兒子或者女兒,他們現在應該快出世了吧。
老夫要貶他們為賤民,世世代代不許抬籍的賤民,讓他們永生永世都休想抬起頭來做人!”
杜重威額頭上青筋暴起,眼中幾乎躥出火花。
“不可能!”十七緩緩地道,“主上,你做不了皇帝,你若真有這打算,日後你的下場,一定比屬下還要慘。”
“哈哈哈哈!”杜重威狂笑起來,“老夫做不了皇帝,你睜大眼睛好好看著,且看老夫做不做得了皇帝。不過,你沒這個機會了。
來人哪!”
杜重威話音剛落,從帳外湧進來十多名親衛,將十七團團圍住。
杜重威遙指著十七,厲聲喝道:“給我將這不忠不義的奴才給本帥拉出去砍了,屍體剁碎了喂狗!”
“不勞主上費心!”十七忽然直起身子,胸口處扎著一支明晃晃的匕首,鮮血沿著匕首一滴一滴滴落在地上,原來地上的血水,並不完全是被杜重威那茶盞砸破頭流出的;原來十七真的早已經懷著必死之心來勸諫杜重威,他早已經將匕首插進了自己的胸膛。
杜重威了解十七,十七同樣也太了解杜重威了,他知道杜重威根本不會放過他,今天,只是他最後的努力。
十七笑了笑,道:“十七欠大帥的總算都還清了,從此以後,十七不再是奴才,十七是自由之人。”
眾人都呆住了,不知發生了什麽。
杜重威也呆住了,猶如竭盡全力的一拳,偏偏打道了空處,心中無比的憋屈與難受。
“紅風車,轉一轉吧,福來我家;
求豐收,雨點降下,花兒別怕。
紅花開,笑一笑吧,福來我家;
雲飄飄,聽風說話,娃兒別怕。
月缺月滿順時,下雨下雪聽天,念掛像風箏,不見面,有著線牽。
紅風車,轉一轉吧,福來我家;
如分開,雨點降下,娃兒別怕。
路近路遠未明,念掛著我看星,願帶著你路,風似靜,變幻看清。
紅風車,轉一轉吧,福來我家;
如分開,雨點降下,娃兒別怕;
爹娘念掛……”
十七輕輕地唱著,唱著那首馮媛兒最愛唱的兒歌,聲音越來越弱,直至無聲無息。
“大帥,還要將他剁碎了喂狗嗎?”侍衛長小心的問道。
忽然之間,杜重威覺得無比的惶恐,他擔心,十七最後對他所說的話真的會變成事實,他擔心他這輩子真的做不成皇帝,他擔心正如十七所言,他的下場比十七還要慘。
揮了揮手,杜重威無力地道:“埋了他吧!他要紅風車,就給他找一隻紅風車陪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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