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規反悔了。
他對莊瓊說過我不會不要你,他反悔了——這是第一次。
他還對尚什說過你離開吧,他又反悔了——這是第二次。
可世上沒有後悔藥可買。
當所有的謎底都揭曉,吳規才知道這一切有多可笑。
武林盟看吳家堡不順眼,吳家堡也未必對武林盟放的下心。
兩相對峙,看的就是誰最先沉不住氣。
最後還是莊乾元沉不下心,鑽進了吳懿為設下的圈套裡。
吳天成表面上是吳家堡旁系裡的第一人,實則吳懿為在當年吳規被旁系所害之後埋下的一道暗樁。
這道暗樁安安分分釘在了旁系十幾年,終於釣來了莊乾元這一條大魚。
原本是為解決旁系所設下的局,現在竟然能一箭雙雕,吳懿為怎麽能不激動,索性來了一計假死之策,瞞天過海,一舉解決了武林盟和野心勃勃的旁系。
這一瞞,同樣也瞞過了吳規。
也成了這一局裡唯一的變數。
吳規知道這些事情之後,沉默了很久,然後在自己父母愧疚的目光裡走遠了。
他本就是一個清冷默然的人,在這一番遭遇之後,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一句話都沒說。
他的眼睛深邃卻空洞,他的眉目俊郎卻冷漠。
他好像又回到了曾經作為那個淡漠無言的譚陽觀無歸道長的時候。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有病——他身體了還住著另一個自己。
師父說這是他小時候因為遭遇非人苦難之後自我分裂出來保護自己的另一個自己。
人的一生有太多的無奈和妥協,吳規知道也接受,但他不喜這種連自己都不能徹底掌控的感覺,便問師父可有解決之法。
向來無所不能的秋陽真人搖了搖頭,神色微微複雜,對他說,無歸的出現,為他抵去一場劫難,今後,還要還他一次。
他還說,你且小心。
他現在想起來,心說怎麽還小心呢?他已經沒有心了。
吳規能意識到無歸的存在,無歸卻無法窺測到吳規的存在。
無歸隻為吳規而存在。
所以,尚什也就活該為吳規去死嗎?
吳規活了二十余年,從未體會過喜歡一個人的感受。
於父母,他敬卻不愛;於莊瓊,他護也不愛。
他那時候想著,為了報仇,他既然利用了莊瓊,便用他自己來償還她。
可後來發現,一切都是他的自以為。
正如他自以為愛上尚什的只是無歸,與他吳規無關。
而事實證明,是他太過自以為是。
如果他厭惡一個人,無歸也不會對那人青眼有加。同樣的,如果他欣賞一個人,無歸必然也會有所感覺。
無歸淪陷地迅速而深刻,而他吳規又何嘗不是?
吳規曾經試著和無歸說過話。
這是他唯一一次嘗試,可惜沒能聽到回應。
對無歸來說,尚什是他的信仰。
如今,信仰熄滅之後,信徒便心甘情願隨她去赴死。
吳規想笑,他終於如願以償地能徹底掌控自己的身體了,但他笑不出來。
他想哭。
吳規突然想哭,他抬手捂住眼睛。
眼睛乾澀,卻沒有落淚。
他想,他曾經真切地深愛過一個女子。
可是曾經的他因為自以為是弄丟了她,於是他們便被他強硬地分開。
從此,他便失去了再愛一次的能力。
他也試圖遺忘掉那段記憶。
可是不行,他辦不到。
他手上洗不去的鮮血日日夜夜都在提醒著他。
有一個女子,曾經因為他而死。
他還記著,全部都記著,他記著那個紅衣翩躚的女子那天是怎樣慘烈的死去,他記著那個女子也曾絕望地看著他笑……他還記著女子對他說過的所有的話,以及她露出的第一個明媚至極的笑——成了他此生永不可觸摸的弧度。
他有很多次夜半醒來,恍惚中看到那個紅衣女子再次站到了他的面前,依舊是那明媚微笑的模樣,紅唇微啟,眉目含情的望著他。
吳規微微仰起頭,想要撫摸眼前的人,結果隻摸了一個空。
夜裡微涼的風一陣又一陣,像極了他心上的疼,一陣又一陣。
後來,他一個人走過很多地方,從春天走到冬天,從去年走到來年,卻始終走不出回憶裡那個禁錮了他一生的女子。
他又重新走過那些似曾相識的地方,也看到過和她或是面容或是性格有幾分相似的女子,她們也問他——
你叫什麽名字?
他想了想,說無歸——無言的無,歸去來兮的歸。
說完之後,他愣了一刹,而後又默默地走開了。
是他醒悟地太晚了。
他本就天性淡漠,
遇見誰,喜歡誰,辜負誰,
最後十裡紅妝娶了誰,
都覺得無所謂。
行走江湖,
俯仰於天下也覺得無愧於心。
若說耿耿於懷,
大概也就只有當年那個手捧著桂花糕的姑娘。
她說,
策馬江湖,可要同遊?
他說好。
可後來命運弄人,
愛過誰,等過誰,錯過誰,
最終父母之命娶了誰,
也都不過這一生。
想來他這一生唯一認真說過的,
大抵也便只有那一個“好”字。
吳家堡經過一場動蕩,子弟凋敝,久而久之,吳懿為也有了讓位歸隱的想法,吳規卻始終不願回去。
這麽些年來,吳規一個人浪跡天涯,吳懿為便派人去追,只是從來都是慢了一步。
終於有一次他到湘澤縣處理事務時,途經某地遠遠好像看到一個男子站在一處墓碑前,男子暮氣沉沉的身影映在夕陽裡,看側臉似乎很像是吳規,可是等他追過去的時候,那人已經不見了。
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人見過吳家堡少主吳規,以及,譚陽觀道長無歸。
故事到這裡便也結束了。
忘川河畔的尚什已經飲盡一碗孟婆湯,走過了奈何橋,也跨過了往生門。
一碗孟婆湯,前塵往事盡斷。
百年往生沉一夢,忘川不渡癡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