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朔微皺眉打量著郭盛華。
其實此次在派出所裡達成調解,他根本沒見到郭盛華,只是由警察給雙方帶話,簡單談攏了條件便是了。所以,和馬有城一樣,溫朔也是第一次見到郭盛華。
此人頗有凌盛之氣,不像是能輕易受辱之輩。
但在如此短的時間裡,聽聞消息後就第一時間趕到朔遠網吧,登門致歉……
由此可見,馬有城比自己想象的,還要有實力啊?!
“哦,之前你派來的那個人,說話不太中聽,所以我隨口說了幾句氣話。”馬有城微笑著,略帶歉意地擺了擺手,道:“我聽說過你,為人做事很爽利,這次你能第一時間趕過來致歉,倒是顯得我小家子氣了,行啦,等那個叫張堅的小子出來後,你把他摁住別再鬧事,咱們這一頁就算掀過去了,怎麽樣?”
“我只能說,盡力。”郭盛華不卑不亢地一笑,從兜裡掏出一遝百元大鈔,上前放到了桌上,退回去說道:“其實,張堅這次的事情和我沒有任何關系,是先前來的那個王漢新,請張堅闖出來的禍事。我之所以插手這件事,本意是出於好心幫張堅一把,讓王漢新拿賠償,也是理所應當。但我著實沒想到,馬老板您出面了……這是一萬元現金,算我的賠禮。至於張堅出來以後,我會勸他,但,在馬老板您的面前,我必須實話實說,不一定能勸得住那小子。雖然這幾年他一直跟我混,但,我養他是因為當刀子挺好用,事實上,我不會和這種人走得太近,更不會愚蠢到真和這類人稱兄道弟講情義。”
溫朔本來已經舒展開的額頭,再次皺緊,瞄了眼神情淡然的馬有城。
剛才郭盛華進門致歉,馬有城一笑而過,郭盛華再放下錢時,溫朔還禁不住在心裡感慨世事奇妙,多有不如意,多有不公平——當很多在尋常人看來極其複雜、為難的事情,個別人卻能三言兩語輕松解決時,就愈顯奇妙、不公平了。
譬如林波這次的遭遇。
本來在林波和溫朔的想法中,總會再有那麽三、兩次或大或小、明槍暗箭的衝突,所以心裡還揣著緊張,咬牙切齒地發狠,卻不好,也不知道該如何發起主動進攻,只能被動地等待著見招拆招時,登門拜訪而來的馬有城,卻幾句話就把事情擺平了。
可郭盛華放下錢後說出的這番話,卻讓溫朔意識到,事情沒那麽簡單。
也印證了馬有城的自知之明:
他這條曾經的地頭蛇,終究不是一條龍,一頭蛟,在京城這潭深水中的影響力正在快速消退。
所以才會有郭盛華這般不卑不亢的態度,以及這番令人無可挑剔的話。
以往,溫朔很喜歡講道理。
但今天,他發現其實很多時候講道理……真不如自己拎起木凳劈裡啪啦一頓亂砸。
然後他又發現,自己更多時候能講道理的原因,還是因為自己敢於拎起木凳劈裡啪啦一頓亂砸——譬如在大街上語重心長善心大作教育張堅,沒有木凳,沒有亂砸,又怎麽能和張堅這號人講道理,蠍子又怎麽能聽他講道理?
那一尾帶著劇毒的鉤子,早就甩進胖子白花花的嫩-肉裡了。
馬有城神色祥和,面帶微笑,看著同樣微笑著,神情淡然的郭盛華,點點頭說道:“我很為難啊。”
“我其實,也挺無辜的。”郭盛華苦笑。
啪!
一聲脆響。
兩個裝斯文的人,一個虎老雄風猶在,能咆哮山林,一個蛟潛平湖蓄力,敢翻江倒海,卻被胖子重重放下茶杯的動靜,給攪散了心思中的試探和較勁,愕然看向胖子。
“行啦二位,你們無冤無仇的別為了這件事鬧出點兒什麽情緒來,回頭見了面多難堪啊?我心裡跟明鏡似的,這事兒和郭總沒關系,和馬老師你也沒關系。”溫朔嘿嘿笑著把那一萬塊錢揣進兜裡,道:“所以,您二位看戲就好。”
馬有城怔了下,微笑點頭。
郭盛華心裡打了個寒顫,但神色不變,微笑道:“我向馬老板做保證,絕對不會再插手此事。”
馬有城捏起茶杯品茶。
“再見。”郭盛華見狀也不生氣,道了聲別,轉身離去。
走出朔遠網吧,坐上了那輛黑色的奔馳轎車之後,郭盛華這才發覺,自己的後背竟然被冷汗浸濕了,但心裡面,卻很開心,很有成就感,因為他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可以和比他高出一個階層的圈子裡的人,正面硬碰一記。
但今天,自己碰了!
而且,隻吃了一點小虧而已。
對於馬有城來說,卻是吃了大虧——因為他先前的話說得太滿了,所以綜合來講,這突如其來的一次交鋒,是郭盛華贏了。
其實來之前,郭盛華已經做足了思想準備,如果馬有城態度極為強硬的話,他絕對會唾面自乾。因為他很清楚,縱然隨著時光飛逝社會變遷,馬有城那個所謂的高乾子弟圈子,雄厚龐大的背-景勢力,不再會如當年那般能肆意地呼風喚雨,但,虎老雄風在,仍然不是他郭盛華這種在改革大潮中崛起的草莽梟雄能匹敵的。
可是風風雨雨拚打多年,到了如今這般社會地位,誰又能甘心受馬有城那樣帶著羞辱般的欺凌話語?
所以,郭盛華咬著牙硬頂了一記。
萬幸成功了。
不過王漢新和張堅,與朔遠網吧之間的事情……郭盛華是斷然不會去理會了。
也,不會在張堅從拘留所出來後,去勸說什麽。
能硬頂馬有城,從這件事裡脫身,已經算最好的結果了。
正如剛才那胖子老板所言:“看戲就好。”
天色漸晚。
朔遠網吧那間小小的辦公室裡,溫朔重新燒了一壺水,更換了茶葉,等待著水開,看著神情淡然的馬有城,笑道:“我最佩服你們這樣的人物,甭管心裡有多惱恨,都不會表現在臉上,就連心靈的窗戶中,都透不出絲毫的火星。但我壓根兒不相信什麽宰相肚裡能撐船,什麽狗屁的風輕雲淡不屑與什麽什麽人一般見識,以免自降身份。我只相信能容忍,能喜怒不形於色,能八風不動,實際上心裡面已經想出了千八百種狠毒的報復手段。當然,會不會付諸於實際行動,那得另說了,聰明人主要還是得考慮是賺是賠,怎麽做最有利於自己。這和膽量勇氣的大小無關,只和聰明與否有關。”
馬有城愣了愣,苦笑道:“真人面前果然做不得假,好吧,我心裡很不痛快。”
“但也只能忍了。”溫朔撇撇嘴,道:“你八成還因為沒能完全幫到我而內疚,也覺得在我面前丟了份兒。其實完全不用這麽想,因為我這人最講道理了,人家郭盛華和你無冤無仇的,在這件事的處理上也沒仗勢欺人,憑什麽就得被你恐嚇威脅?這叫仗勢欺人,咱理虧啊。所以,你把心放寬了就好。”
馬有城怎麽也沒想到,溫朔會說出這麽一番話,一番……很講道理的話。
細細想來,也確實是這麽回事兒。
郭盛華敢於挑釁他的余威,說到底還是人家有理,泥捏的人兒還有三分血性呢,更何況郭盛華好歹也是社會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如果這次輕易服了軟,傳出去了那多丟臉?
“以前……不需要講道理的。”馬有城有些懷念,又有些自責般地感慨道。
“所以您之前也說,自己以前挺渾的。”
“對對對。”馬有城灑然一笑,轉念道:“你剛才說讓我們看戲,打算怎麽做?”
溫朔正色道:“當然是講道理啊。”
“怎麽講?”馬有城詫異道:“等那個綽號叫蠍子的張堅,從拘留所出來後,去找他講道理?”
“是啊。”
“這種人……”
“哎喲,這一聊天把飯點都給忘了。”溫朔起身說道:“走走走,西門涮鍋,我請客。”
馬有城當即起身笑道:“我去叫老楊,一起吧。”
“成。”
……
溫朔當然願意講道理解決問題,而不是因為一個小小的地痞流氓,就起壇作法禍害人,那也忒小題大做了——就好像投資一百萬, 卻掙了一百塊錢,還不如存銀行吃利息呢。
這和修行時書符作法,是兩個概念。
因為動用玄法做事,就必然會承擔相應的風險,沒有足夠利益的話,吝嗇的胖子寧願用拳頭。
當然,他更希望那個綽號蠍子的家夥,如絕大多數人一樣,撞了南牆後,就學個乖認栽,轉而去找軟柿子啃上幾口以消心頭之恨。但溫朔也知道,這個世界上總有少數心理極端的人物,撞了南牆頭破血流也不回頭,而是咬牙切齒地拿著錘子砸牆,拿著鐵鍬挖牆角,勢要將南牆推倒跨過去,或者,撞死在南牆上!
比如東雲那個被判了無期的白紅升,撞死在南牆上了;比如京大校園裡的楊景斌,跨過了南牆;又比如自己個別情況下……
溫朔為曾被自己暴打,也曾被自己苦口婆心當眾教導過的張堅祈禱:
上天保佑那隻小蟲蟲,別鑽牛角尖。
否則老子這麽柔弱膽小,肯定賠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