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線昏暗的室內,兩人陷入了沉默。
燃燒旺盛的爐火中,時不時會傳出炭塊爆裂時的脆響聲,爐子上的水壺還在噗噗地冒著熱氣……
許久之後,荊白歎了口氣,道:“事情,總是要有人去做的。”
“你能殺得完?”溫朔冷笑。
“為什麽要殺完?”荊白仰躺下,望著昏暗房頂上的木梁和一排排整齊的椽子,好似有些疲累般,語氣淡漠地說道:“就像社會上總是在抓罪犯,在判刑,但一直都有壞人在犯罪……難道就因為除惡難盡,就不再去除惡了嗎?”
溫朔滯了滯,苦笑道:“您這是在抬杠,兩碼事啊。”
“一樣道理。”荊白擺了擺手,道:“震懾和警告的作用,是無限大的。”
“所以……”溫朔將煙蒂彈進了爐火的風門中,笑道:“湯泉寶只是倒霉?唔,說倒霉並不準確,應該說,他是作惡多端的混蛋中,最先倒霉,嗯,最早接受懲罰的那一個?”
“可以這麽說。”荊白坦然道。
“以後呢?”
“我很樂意既往不咎,而且我不得不這麽做。”荊白笑道:“總不能真的對所有玄士,都像是對湯泉寶這般,過往的事情都要掀出來算帳吧?那我可就成了整個玄門江湖的公敵,別的不說,你我二人,似乎誰都不乾淨。”
溫朔撓撓頭,道:“這大概,也算是無恥吧?”
“知錯就改,善莫大焉。”荊白很無恥地為自己開脫著:“再者,你我未行大惡,偶爾犯下的一些大忌之事,也屬於為世間除惡,在道義上說得過去,對吧?”
“嗯嗯嗯。”溫朔眯著眼忙不迭點頭附議。
荊白指了指正對著他的房間,道:“條件簡陋,暫時先在那間臥室休息吧,是我兒子的房間。”
“算了吧,我找翟川安安排。”溫朔打量著房間,道:“江湖大會,你怎麽安排那麽多人?”
“翟家的人,臥狐嶺的所有村民,都很樂意把自己的家騰出來,只要我們給予金錢的補償,他們不會介意到鄰居和本家、親戚的家裡湊合著住幾天。”荊白微笑道:“翟家大院有足夠的院落和房屋,最合適不過了,你覺得呢?”
溫朔點了點頭,轉而又問道:“你真打算,在江湖大會上,當眾誅殺湯泉寶?”
“鬥法而已。”荊白淡淡地說道。
“不大合適吧?”溫朔皺眉,道:“畢竟人命關天,如此這般堂而皇之的取人性命,違法!”
荊白怔了下,旋即笑道:“在林陽那次,秦落鳳也沒有當場死在山洞中。”
“可他還活著……”
溫朔這話說了半截,便沒有再說下去,看著荊白哭笑不得的神情,溫朔氣得牙癢癢——他娘的,胖爺我就是太老實太憨厚太傻了,才會問出這麽蠢的問題。
鬥法這玩意兒,只要在關鍵時刻稍稍留一手,就能讓人不至於當場死亡,但必死無疑了。
就像當初溫朔強奪秦落鳳的元神,完全可以輕易將秦落鳳當場擊斃。
雖說鬥法差之毫厘謬以千裡,不可分心絲毫,但在最後確定了勝負的那一刻,令失敗的對手暴斃而亡,還是回去後再在無盡的遺憾、恐懼和痛苦折磨中死去,是可以選擇的。
“你如果輸了呢?”溫朔撇撇嘴。
“我怎麽可能輸?”荊白笑道:“以湯泉寶的實力,在我精心布下的法陣中,連半分取勝的可能都沒有。”
“所以這也是你逼著湯泉寶,必須參加大會求死的原因?”溫朔鄙夷道。
“不止如此。”荊白似乎一點兒都不覺得自己的計劃無恥卑鄙,坦然道:“你經常說小心駛得萬年船,中海鋪家鎮一戰,更是讓我對此深有體會,所以,僅僅是這點兒個人布下的法陣做準備,還不夠……”說著話,荊白站起身來,再次走到堂桌前,負手而立觀掛畫,道:“我召開玄門江湖大會,便是站在道義的製高點,整個江湖都在我的身後,湯泉寶如何能取勝?”
溫朔皺眉看著荊白,心裡忽而生出了些許膽怯。
所謂老江湖,其實就是更狡猾、奸詐、狠毒吧?
荊白微笑著扭頭道:“當然,最重要的是,還有你、洪裳、鞏一卦……我怎麽會輸呢?”
“你大爺!”
一向自詡做事未雨綢繆、滴水不漏的胖子,忍不住爆了句粗口——這一刻,他深深地明悟了“薑還是老的辣”這句話。
自己還是太年輕,太老實了。
“如果真的事出意外,我不得不出手……”胖子歎了口氣,神情略顯苦澀地說道:“那我就真的,不得不暴露自己玄士的身份,真正踏入江湖了。”
“何必活得這麽累?”荊白微笑道:“你認為,自己玄士的身份還能瞞多久?”
溫朔怔住。
荊白道:“似乎對於隱藏玄士的身份,已經成為了你心中為自己設置的桎梏,如果說以前還還有足夠的理由,那麽現在,它就只是一層桎梏罷了,你下意識地想要隱瞞它,不想公開化……事實上,你看到過有多少玄士,在生活中被人盡皆知其玄士的身份?縱然如我、如湯泉寶、鞏一卦,在世人眼中也不過是神師、風水大師、算命大師這樣的稱呼,人們尊敬、願意給錢孝敬,打心眼兒裡,卻還是將我們與草莽江湖中,賣狗皮膏藥的騙子視作同一種人。所以,你一直以來的擔憂並沒有什麽實際意義,江湖人知曉你江湖人的身份,其實是無所謂的事情。而世人,也沒必要刻意的隱瞞,只需要不張揚便可以了。”
溫朔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由衷地拱手說道:“受教了。”
話說到這裡,外面傳來了腳步聲,兩人便默契地停止了剛才的話題,視線看向門口。
門簾一掀,穿著厚厚棉大衣,身材修長,相貌英俊的荊定賢邁步走了進來。
看到坐在小板凳上的溫朔,荊定賢愣了愣。
“咳。”荊白輕咳一聲,道:“溫朔,這便是犬子定賢。定賢啊,這是……嗯,是溫朔,是我的好朋友,你應該喊……溫叔叔。”
“別,千萬別!”溫朔趕緊開口打住,笑道:“你是長輩,也是前輩,定賢喊我叔叔的話,那豈不是亂了輩分,折我的壽嘛。我和定賢兄弟相稱便是了。”
荊白便微笑著點了點頭。
荊定賢有些吃驚,有些難以置信地仔細打量了溫朔幾眼後,突然便驚喜道:“溫總,你是溫朔,朔遠網絡技術培訓學校的董事長,哎哎,你竟然是我爸的朋友?”
溫朔起身笑著主動上前兩步,伸出了右手:“叫我溫朔就好,或者叫我一聲朔哥。”
“哎呀呀!”荊定賢頗為誇張地雙手在衣服上使勁搓了搓,這才雙手握住了溫朔,激動地臉都有些泛紅了,“溫總,不,朔哥,我沒想到……哎,我好多同學經常會提及你,你是我們年輕一代大學生的榜樣,是,是偶像啊!”
“不敢當,愧不敢當。”溫朔謙遜著連連搖頭。
荊白笑道:“得了,你們年輕人有得聊,我到翟家主那邊聊聊天去,不影響你們。”
言罷,他起身往外走去。
溫朔哭笑不得,心裡直咬牙——和你兒子有什麽好聊的啊?一小屁孩懂什麽?
呃……
溫朔忽然發現,自己如今竟然越來越老成。
除了和自己相熟的同齡人能夠閑聊扯淡之外,遇到並不熟識的同齡人時,下意識地就覺得對方太年輕,所以必然會有些幼稚,那麽……聊起來就很無趣。
“朔哥,你和我爸認識多久了?”荊定賢一臉討好笑眯眯地問道,一邊轉身到堂桌旁拉開抽屜,從中取出了軟包的中華香煙,過來遞給溫朔一顆,還幫著他點著了。
“兩三年了吧?”溫朔笑得:“記得好像是我剛上大二的時候認識的。”
“他這人,朋友很少。”荊定賢似乎對父親略有些成見,隨即岔開了這個話題,道:“你怎麽也來這大山裡了?”
“閑著沒事兒出來玩兒。”溫朔隨意道。
荊定賢想了想,輕歎口氣,耷拉著眼皮說道:“你該不會……是玄士吧?”
“呃……”溫朔怔了怔, 點頭道:“是的。”
“謝謝你能對我坦言相告,放心,我知道保密。”荊定賢撇了撇嘴,略帶著抱怨的語氣說道:“我小時候不知道玄士,只知道我爸天天研究那些亂七八糟的陰陽五行和堪輿之術,那時候我想學,他不讓我學。後來長大了,我才知道他是真正的大師,是玄士,但我的年齡已經不適合再修行,挺可惜的。”
溫朔微笑道:“你父親睿智多謀,心境高遠,必然有他的想法,而且,必然是正確的。”
荊定賢怔了怔,聳肩道:“不用勸我,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反正現在挺喜歡自己的專業,而且從小到大,我媽天天在我身邊嘮叨著我爸的各種好,我……”
似乎突然就不想提自己家中的事情了,荊定賢搖搖頭,轉而說道:“唔對了,今年到山裡來,玩兒了一段時間有些膩歪了,我就自己找樂子,給村裡的孩子們上課……朔哥,你知道嗎?這裡的孩子,很可憐,真的是可憐。”
“嗯?”溫朔疑惑道:“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