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老太太很可憐。
可憐的不止是自己恐懼憤怒之下,神經質地和倆外孫女打了起來,自己閨女郭小翠更是瘋了一般,一會兒向著她打倆閨女,一會兒又向著倆閨女打她,然後倆閨女又互相向著,或者向著郭小翠亂打……
更讓她感覺可憐、悲傷的,是自己摔傷、被毆打致傷後,親閨女郭小翠,竟然只是把自己弄到村裡的診所簡單包扎,上了點兒藥,開了點兒藥之後,連輸液都不讓用,就自顧自地領著倆閨女回了家。
她在診所裡當著娘家和老李家的人說:“我丟不起那人!”
這還不算,兩個兒子一聽說是妹妹、外甥女把老太太打成了這樣,得,他們和家裡的老婆一商量,幾乎立刻達成了一致意見,將老太太從診所裡抬出來,用板車將老太太推到了郭小翠的家裡,還負責抬到屋內床上。
是你們娘仨把老太太打傷的,該著你們管!
然後,倆兒子、兒媳、孫子孫女們,全都甩手走人……
這日子沒法過了!
那可都是江老太太的親兒子、親閨女、親孫子孫女、親外孫女們啊!
一個古稀老人,被毆打一頓,牙都掉沒了,做兒女的怎麽就一點兒都不心疼,反而一個個的滿是嫌棄呢?以前,不是這樣的啊,他們一個比一個敬重老太太,在老太太面前都不敢大聲說話,搶著讓老太太去家裡住!
選擇在閨女家裡住下來,一是相中閨女家的新房好,二是彰顯自己壓得住老李家,有自己這個老太君給閨女撐腰,女婿和他老李家的人都不敢吱聲。
那時候,閨女女婿外孫女,還都是歡天喜地的模樣,住在這裡兩年,一個個得也都表現得特別孝順。
誰敢有絲毫厭煩?
兒子兒媳孫子孫女,隔三差五誰家包餃子、做包子、燉肉了,都會給送來點兒!
哪兒曾想,陡然間就這般翻天覆地,截然不同了。
到底哪兒出了問題?!
江老太太感覺自己是在做一個漫長的噩夢,想醒來卻怎麽都醒不來,又無比真切地感受著身體上的疼痛,心靈上的創傷,委屈得想死,又舍不得死,怕死……
當然,這類老太太指望著她能反思自己的過錯,是不可能的。
死都不會悔過知錯的。
她現在只是憤怒、惱恨孩子們的不孝,恐懼那個帶來這一切的小女孩子,那隻可怕的鬼!
怎麽回事?
為什麽那隻鬼,嗯,絕對是鬼,搞了一輩子的迷信,從未相信過只是攛掇著讓別人信,更是從未見過那些自己憑著些民間傳說而瞎編亂造的東西,如今卻真真切切地出現在了自己的眼前,還挑起了家庭的事端。
她記得,以前村裡誰家小兩口吵架、婆媳吵架,她就會編造說是後巷子、某個街上,有了隻白狐子精,專門挑撥家裡生是非,或者有隻黃狼子精,會逗弄人上吊、喝藥、跳河……然後,她就負責去燒香、請神上身,去和那白狐子精、黃狼子精談判,當然,是要有好處的。
難道,這世上真會有挑唆家中生是非的東西?
那個小女孩?
江老太太想著想著,忍不住哭了起來,委屈地發出了哀嚎聲:“我一輩子沒做過虧心事啊,怎就找到我的頭上了啊,這些喪了良心的孩子們啊,不孝啊……”
外面,立時從堂屋東臥室裡傳來了女婿李常平憤怒的吼聲:“嚷嚷啥嚷嚷?還讓不讓人睡覺了?都快鑽進土裡的人了,整天就找到個瞎嚷嚷……”
江老太太怔住,她懷疑自己聽錯了!
這,這是那個一向在自己面前說話都不敢大聲的女婿,在喝斥她,咒罵她快鑽進土裡的人了?!
又等了一會兒……
江老太太心中以為必然會出現的情況,沒有發生,女兒沒有和女婿爭吵。
想到白天女兒的表現,江老太太哇哇大哭起來,卻也只是哭了兩嗓子,便趕緊自己忍住,咬著牙,不,已經沒牙了,繃著嘴強忍住了哭嚎。
這大半夜的,萬一女婿和女兒,也如同兒子和兒媳那般,把她給扔出去了……
睡哪兒?
這副遍體鱗傷的身子骨,架得住在剛下過雨,秋天的夜晚涼氣侵襲嗎?
如果在外面凍一宿,會要了命的!
向來強勢,沒有怕過任何人,只會讓所有人都怕她的江老太太,繃著嘴委屈地唔唔著,不敢發出大點兒的聲音——她還沒活夠,她還想活一百多歲!
大好時光在等著她,三鄉五裡誰都怕她,走到哪兒都趾高氣昂……怎麽能死啊?
好死不如賴活著!
她想不通……
就在這時,她忽然感受到了一股陰寒之意侵襲而至,令她禁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有些熟悉的感覺。
她吃力地扭頭,循著感覺看向了窗戶。
外面不知何時已經雲開雨停,穹頂上銀河貫空,繁星點點密布,一彎月牙清清冷冷灑下似霜般華輝,交織著星芒,讓剛剛被小雨洗滌過的天地間,幽清靜謐。
這讓江老太太所在那屋,沒有掛著窗簾的窗口,光線相對來講很不錯。
那裡,似乎有什麽東西,影影綽綽的,看不太清楚。
江老太太有些懊惱,有些懼怕……
以往,她向來得意自己這麽大年紀了,卻眼不花耳不聾,精神狀態也好,吃得香睡得香,三鄉五裡同齡的老頭兒老太太,有幾個能比得上?
現在怎麽有些昏花,看不清楚了呢?
難道,是今天被打了一頓,受傷加上上火生氣,所以,眼睛也有問題了?
畢竟年歲大了,眼睛出問題,是不是預示著,其它方面也會相繼出現問題?
於是不可避免的,江老太太再次想到了死亡,便更加害怕了。
她忍著疼痛,吃力地抬起手揉了揉眼睛,再次看向窗戶那邊,影影綽綽,似有若無的存在,如流動的水紋般,漸趨開始變得清晰,向一起匯攏,凝聚。
然後,出現了一個小女孩的身影,站在地上,被透過窗戶照射進來的月光星芒籠罩。
是白天,午後出現在屋內的供桌上,汲取香火氣息的小女孩。
是那個可怕的,挑起了她與女兒、外孫女紛爭吵打,在街坊四鄰面前丟盡了顏面的小女孩。
是那個,導致她渾身受傷,被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孫子、孫女、外孫女嫌棄,憤恨,厭惡,導致她如今淒淒慘慘戚戚的小……鬼!
只是,她比白天時的模樣,打了一倍不止。
約有一米一的身高了。
小歪辮,大眼睛,白色連衣裙,白色的小皮鞋,很漂亮很可愛,一看就是大城市、有錢人家的寶貝兒。
“你,你你你……”江老太太吃力地想要坐起來,卻坐不起來,她就往床裡面挪動著傷痕累累的身體,使勁地挪動,想要盡可能離那個小女孩遠一些。
小女孩俏皮地、好奇地看著她,還揮了揮小手,衝她做了個鬼臉。
無比真切!
江老太太想起了下午的情景,女兒、外孫女們,分明都看不到這個小女孩,只有自己看得清清楚楚,小女孩在她們四人直接活蹦亂跳,不言不語卻是挑唆得她們直接大打出手,亂毆成了一團,就像是,被迷了心竅!
她想大聲叫,卻發現自己被嚇得張著嘴喊不出聲音來,她吭哧吭哧著,哆嗦著,想求饒都說不出話來。
只剩下恐懼了……
終於,她吐出了一句話:“為,為什麽,我,我是個好人啊……”
話音剛落,小女孩的右手揚起,像是握住了什麽。在小女孩的右手邊,空氣中再次顯現出了流紋般的波動,漸趨匯聚成人形,越來越清晰。
是一個身材高大魁梧的胖子,年紀輕輕的,臉上掛著溫和的微笑。
他,他是那個……
江老太太猛地想起了這個胖子,是上午,被趙長富請到家裡喝酒的那個,從京城來,特有錢特有錢的年輕人。自己還曾往他鞋子裡啐了口痰,還曾罵了他,也曾怕過他,並且因為罵了他,他卻不敢有任何回應而自得、成就感十足。
他,他此時此刻,拉著那個可怕的小女孩的手,就像是一對父女。
挨罵的年輕胖子,可怕的、能迷人心竅的小女孩,鬼!
江老太太再笨,此時此刻也明白是怎麽回事兒了。
那麽,他,他現在來這兒做什麽?
他,他是怎麽進來的?
他怎麽能, 就那麽像是西遊記電影裡那些神仙似的,突然就憑空出現了?
胖子在看著她,神情看不出絲毫生氣,反而溫和的笑容中,透著一股子悲天憫人的情懷。
江老太太整個人呆呆地躺在那裡,扭著臉,瞪著眼,突然,也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力氣和精神頭兒,她豁然從床上坐了起來,然後一翻身就跪在了床上,朝著窗戶下那一大一小兩個人影,砰砰砰地使勁磕頭:“大神啊,大仙啊,老祖宗啊,我知道錯了,饒了我吧,放過我吧,您老大人有大量,別跟我這個快死的賤胚子一般見識,您就把我當作一泡狗屎,都不稀得看我一眼,更不會踩我,您就當我是個屁,您遠遠地避開我……”
江老太太磕頭的聲音很重,淒厲哭嚎的聲音很大。
攪得街坊四鄰都能聽見,她的女婿、女兒、外孫女們,更是聽得清清楚楚,剛剛睡著又被吵醒的他們,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齊刷刷衝到院子裡,朝著西屋大喊大叫地罵了起來,沒有絲毫的尊重,只有憤怒和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