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兒不愉快,是多少不愉快?
都讓劉茂和、鄭文江他們勃然大怒興師動眾跑到農貿市場裡,把金祥全家不分男女老少一並打了,把店也砸了——很顯然,母親和金祥的老婆之間,不是鬧了一點兒不愉快!
應該是,很不愉快!
而且,肯定是母親先吃了大虧!
想到這裡,溫朔的心一下子揪緊了,他低著頭,不鏽鋼杓在杯子裡以極緩的速度攪動著。
杓柄被兩根手指捏得很緊,很緊!
金祥的心幾乎要從嗓子裡跳出來了,此刻,他無比清晰地感覺到,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壓力,從溫朔的身上散發出來,將他完全籠罩住,而且,似乎隔絕了空氣,讓他不由得憋悶,壓抑,煩躁,忽然就心生出把咖啡潑到溫朔臉上的衝動:“去你媽的,在這兒裝什麽大尾巴鷹啊?你能把老子怎樣?!”
一念至此,那種不舒服的感覺立刻蕩然無存。
金祥恍然了悟,不是溫朔用了什麽神秘的法術,而是自己,太他媽緊張,太害怕了!
自己嚇唬自己?!
恰此時,溫朔抬起頭看向他,目光如刀鋒般犀利,臉上卻浮起溫和的微笑,輕點頭道:“你說,我聽著呢。”
金祥心裡一緊,剛才那種感覺似乎又來了。
他搖搖頭讓自己清醒些,一邊寬慰自己沒事,別自己嚇唬自己,溫朔就算真的會神秘的法術,也不要緊,自己這是誠心來談事情的,他還真能無法無天了?
想是這麽想,金祥的後背,不知何時已經被汗水浸透,粘粘糊糊的,很不舒服。他拿起面巾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雖然和溫朔之間並沒有發生直接的衝突,也沒有爭吵,更沒有目睹溫朔使出令人匪夷所思的神秘法術,但此刻,金祥心裡已然對劉茂和的話相信了七八成,也就愈發害怕,面前這個年輕的大胖子。
稍稍猶豫後,金祥故作鎮靜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道:“事後,我沒要賠償,還賠給你母親一輛嶄新的三輪車……唔,剛才忘了說,最初店裡那幾個年輕人一時衝動,把你母親那輛舊三輪車,還有車上的廢品,給推進坑裡燒了。”
溫朔笑容不減,但眯起眼,目光如刀似劍。
金祥露出歉疚的神色,很遺憾地說道:“當然,也確實有爭吵推搡,動了手。”
溫朔點點頭,用眼神示意他,繼續說。
“那天我沒在家,如果我在,是絕對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的。”金祥的神情比之剛才坦然了許多——他不是膽小怕事的人,也不是那種拖泥帶水的性格,既然話說到了這裡,是死是活無非一刀的事兒,所以此刻,金祥恢復了些許仙人橋農貿市場大老板的氣勢,端起咖啡輕嘬慢飲,也給溫朔消化這件事,考慮一下的時間。
溫朔微歪頭,道:“說完了?”
“事情大概,就是這樣了。”金祥放下杯子,腦子裡突然靈光一閃,又趕緊補充道:“你母親沒有受傷,真的,也就是推搡撕扯著不小心摔倒,可能,當然了,混亂中雙方難免會相互打幾下,不過我保證,她連一點點小小的擦傷都沒有。”
“說完了麽?”溫朔又問了一遍。
金祥看著溫朔已然變得陰冷的神情,之前那種恐懼感再次襲來,他頭腦非常清醒地安慰著自己,別害怕,好好說,這事兒是可以談的,但頭腦的清醒,卻讓他更加不安——劉茂和為什麽甘心情願給溫朔當孫子,還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像是佔了多大的便宜;溫朔,又憑什麽在我面前擺出這般高高在上的姿態…… “這次,我老金家在農貿市場真是丟臉丟大了!”金祥心思電轉,語速飛快地說道:“你可以給劉茂和打電話,給你母親也打電話問問,真的,我這次吃了這麽大虧,警察來調解的時候,還是我主動不要一分錢賠償,反而賠給你母親一輛三輪車。朔,在這件事情上,我絕對仁至義盡,把能做的都做了,就是希望,希望咱們之間別結下梁子,希望你能大人大量……”
溫朔端起杯喝了一口濃香的咖啡,神色平靜地說道:“這麽做,是劉茂和教你的?”
“是,是他教的。”金祥點頭承認,隨即又趕緊解釋:“但他沒有說別的,而且我保證,我絕對沒想明白他說的那些話是什麽意思,我就是,就是想著化解恩怨,這又談不上深仇大恨,咱們兩家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就因為收廢品這點兒事,鬧了些小小的不愉快,就相互記恨下去的話,沒必要,也不值得,對吧?要不這樣,以後整個農貿市場的廢品撿收,全都交給你母親來做……”
“行了,我知道了。”溫朔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左手無名指在桌上輕輕畫著圈,淡淡地說道:“你先回去吧。”
“朔,那這件事……”金祥心裡忐忑不安。
溫朔左手輕握成拳,抬起在鼻尖上輕輕蹭著,目光平靜地看著桌上的咖啡杯,面帶微笑,仿若自言自語般溫和地說道:“老話講,殺人不過頭點地,你能來京城找我談,說明還是很有誠意的,而且事後一系列的彌補行為,做得也還算好。這樣,我大概要放了寒假,才能回東雲,所以時間還很長,希望到時候我回了家,能聽到我媽勸我,再為你全家人說上幾句好話。”
“嗯?”金祥尷尬道:“朔,你看是不是,給一句準話啊?這樣含含糊糊的,我心裡沒底兒。”
“不明白,不知道怎麽做的話,回去後找劉茂和,讓他教你。”溫朔擺擺手,神情和語氣還是保持著絕對的平靜,道:“你想要一句準話,我現在就給你。”
“啊……”金祥怔怔的。
“如果,你發現自己做不到我剛才說的條件,等我回了東雲,你就給你老婆準備後事吧。”
言罷,溫朔起身離開。
“你,你什麽意思?”金祥渾身急劇顫栗,突然就覺得身下一空,飛速墜入無盡的深淵,他嚇得猛地挺直腰板,使勁往下坐,往後靠,額頭上汗珠滾滾落下。
當他終於從極度的恐懼中清醒過來時,發現溫朔早已不知所蹤,咖啡店裡,飄蕩著輕緩悠揚的音樂。
怎麽辦?
溫朔臨走時的話,是什麽意思?
他會做什麽?
他又能,怎麽做?
金祥不由得心生出一股壓抑不住的怒火,猛地將桌子上還未喝完的兩杯咖啡,連同杯、杓、碟子,一並掃落在地,這還不算,起身又憤怒地往桌子上狠狠地砸了幾拳。
此番親赴京城,低三下四可謂誠意十足!
這一點,溫朔也予以了認可。
但,這個年紀輕輕卻自負狂傲混蛋,竟然好似壓根兒不把我金祥放在眼裡,肆意囂張地說出了那樣一番威脅、恐嚇人的話,無法無天,簡直是……欺人太甚!
真當我金祥是可以肆意凌辱的草雞?
是一枚爛柿子?!
但隨即,金祥就渾身無力地癱坐在沙發上,雙目空洞無神地望著天花板上,光線柔弱的牛眼燈。
他沒親眼見到,更沒有親身領教溫朔的神秘法術,所以心中會生出那麽一絲不甘的懷疑,但,劉茂和反常的言行,溫朔高高在上的姿態……所有的一切,都讓他不敢不信,更不敢,因為懷疑和不甘,而去嘗試著領教一下那並未言明,卻很可能,或者說肯定存在的法術,因為,領教的代價,太大了。
誰他媽承受得起?!
一名服務員和咖啡店的青年老板,面色不虞地快步走過來,然而他們還未開口質問, 癱坐在沙發上雙目空洞,神情頹廢的顧客,突然扭頭瞪視向他們:“幹什麽?不就是摔了兩個杯子嘛,不就是把咖啡撒在了地上嗎?”
“老子賠你們錢!!”
說著話,金祥猛然起身,從手包裡抽出十幾張百元大鈔,狠狠地摔在了店老板的臉上,大步往外走去。
沒人阻攔。
也沒人說話。
店老板是位三十多歲的青年男子,能在這寸土寸金的地方開咖啡店,必然有著一定的能力和人脈,也絕非是吃鼻涕喝膿的面主兒,以往有在他店裡鬧事的顧客,多半都會被他很強硬地懟到服軟認慫,但今天,店老板卻忍住了,他把錢撿起來,吩咐服務員打掃乾淨,然後撇著嘴苦笑著搖了搖頭。
四九城中藏龍臥虎,這種外地口音,看穿著打扮明顯是個暴發戶的土鱉,敢於如此囂張跋扈地行事,鬼知道人家在京城有多深的道行呢,正所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更何況人家還賠錢了呢?
時近傍晚,迷蒙細雨籠罩著如園林般美麗的京大校園。
五四大道上,雨傘朵朵如花,交織成景。
穿著軍訓服的胖子在一朵朵綻放的雨傘中間緩步而行,渾然不在意細雨的澆淋,很有些特立獨行——老韓頭在筆記中講過,玄法最大的作用,不是能夠翻江倒海飛天遁地,也不是能馭鬼通神殺人於無形,而是,能夠製造恐懼,直白地說,就是能最大程度地打擊一個人的心理,折磨一個人的精神。
所以胖子覺得,自己今天應該是玩兒出了無招勝有招的最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