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六四章
王振在京師裡面是有宅子的。
事實上但凡是個有頭有臉兒的太監,都喜歡在外面購置些地產,縱使不能養兒養女養老婆,總也能養上幾個看得過眼的假子,給自己繼承香火的。
早年間,王振在內廷之中風頭無兩,所以他在城東置辦了個大宅子,這是滿朝文武皆知的,不過用的是皇帝的賞錢,皇帝的賞錢來源於內帑而非戶部,外朝的言官就是噴他,也得想想值不值當,所以那宅子也就空在那兒了。
結果現在王振休養沒回自己個兒的宅子,而是去了城東的皇莊,這就給了內廷外朝之中無數不知情者的無限聯想。
這是王振王公公聖眷不減,奉旨調養身體,還是因為君前奏對試了方寸,直接被扔出城去養老了?
兩個都有可能,然而吧,無論是寧王朱權的奏疏,還是楊戩楊尚荊的奏疏,都算得上是內廷君臣奏對的機密了,當晚別說伺候的小太監了,整個禦書房就皇帝、王振、金英三人,而這三個人,偏偏就沒有一個能說出來讓人信服的話來的,這也算是信息傳播過程中的一個荒謬之處了。
首先是皇帝,朱祁鎮作為一個現年十九歲的皇帝,他是牛逼不解釋的,別說葉良辰了,就是龍傲天啊、趙日天啊之類的,在他面前也得跪著,五百多年之後那個最強八零後別說和他同歲的時候了,就是往四十奔的時候都沒他牛逼,所以他會語重心長地和外朝說,“朕見大伴日漸衰朽,心中不忍,著他出城休養一旬”麽?
很顯然,不能。
那麽就只剩下當事人王振和旁聽者金英了。
王振是當事人,當事人能和外朝說“咱家君前失儀,以致聖心憤怒,貶謫咱家去皇莊看守”麽?當然不能了,那只能讓他苦心聚攏來的癟三兒本直接作鳥獸散。他只能說“咱家聖眷猶在,隻增不減,聖上憐憫咱家勞苦,著咱家出城調養”,可這話從當事人的嘴裡聽到,可信度怎麽樣呢?
很顯然,至少要打上一個對折。
那麽,說話真正可信的,就一個金英了。
然而吧,王振從司禮監的位置上退下去,休息一旬的事兒,最大的受益者是他,這讓他又撿起了當年的差事,相當於重回了人生巔峰,本來嘛,要是依著他求穩的心思,在王振真的聖眷有加的時候,肯定是老老實實做交接班,然後再把整個司禮監原樣交回了。
然而當時皇帝讓王振退下的時候,王振瞪了他一眼。
有首歌唱得好啊,“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就因為這一眼,金英打算跟著玩兒個絕的,用一旬,也就是十天的時間,把王振辛辛苦苦收攏起來的小團夥玩殘了,也只有這樣,王振在“起複”之後,才沒有實力第一時間弄死他。
而對於一個歷事四朝的老太監來說,時間……時間它不僅僅是金錢,他還是生命啊,只要有時間,他大不了再鼓搗一個圓覺禪寺出來,給太祖、太宗、仁宗、宣宗四位先帝誦經祈福,祝他們逍遙極樂嘛。
至於當年宣宗皇帝賜下的免死詔書……
到了他這個地位,免死詔書也就是一收藏品,留給假子世代相傳看著玩的,興許等大明朝稀裡嘩啦完蛋了,後繼朝代也稀裡嘩啦完蛋了之後,那玩意能值個幾千幾萬兩的銀子。
畢竟前朝的劍都斬不了本朝的官兒,誰特麽還敢指望前朝的詔書保得住本朝的太監?
所以說,金英在重新回到司禮監打卡上班之後,對誰都是一副笑臉,一旦有人旁敲側擊的時候,立刻就是一臉的欣喜,大誇特誇王振如何體察上意,如何受到陛下榮寵,特地被送去了城東的皇莊療養雲雲。
本來是實話,然而吧,金英說的時候換了個口氣,臉上的表情也是異常的精彩,這可信度憑空就打了個對折,再想想王振退位了之後接手的是誰,誰是最大的受益人,這可信度又打了一個對折。
於是乎,內廷的小太監們也跟著一臉懵逼了,完全鬧不清當然夜裡,禦書房中到底出了什麽事情,只能憑著感覺站隊了。
於是乎,那些使著銅錢、銀子、金子之類的玩意,想從小太監們嘴裡打聽點兒靠譜消息的外朝朝臣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表示自己好像明白了一點兒什麽。
於是,從這幫外朝朝臣嘴裡探聽到了消息, 並把消息寫到了紙上,傳遞到了浙江台州府黃岩縣的楊家家人,就覺著自己已經全明白了。
於是乎,就在京師官場因為王振出城休養的事兒亂成一團麻的時候,坐在備倭衙門裡面,正吩咐調度糧餉軍需的楊尚荊覺著自己好像活在夢裡。
信息傳遞的神奇之處,在此刻盡顯。
“這是好事啊。”忠叔眯著一雙眼睛,看著紙上的字跡,發出了一聲感慨。
當然是好事兒了,朱祁鎮對下嚴格這“毛病”,就是王振給慣出來的,王振這一死球,換上來一個吃齋念佛的“奉佛弟子”金英上來,大家的日子可就都好過了。
然而楊尚荊總覺著哪裡不對勁,因為他從那封信的最下面,看到了一個很容易被忽略的信息,那就是金英對外透露,今年八月份要讓楊尚荊回京述職。
“依戩來看,卻是未必啊。”楊尚荊搖了搖頭,指了指信的末尾,早年在微博上看過各式各樣謠言的他自認還算個老司機,“若是王振被貶,也就說明了內廷失勢,大抵是郭敬的案子坐實,使了聖眷,可看京中的動靜,卻絕非如此,畢竟沒有了內外之爭,犯不著再急著將戩調回京師這龍潭虎穴了。”
忠叔聽了這話,點點頭,又搖了搖頭:“少爺可切莫忘了,當年在那春熙樓中,被少爺一拳打殺了的太監家奴,可是金英家的……”
臥槽,我怎麽把這事兒忘了?
楊尚荊瞬間如遭雷擊,這尼瑪金英尋仇……也不是不可能啊。
於是乎,本來以為自己明白了點兒什麽的楊尚荊,也跟著一臉懵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