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忠叔的話,楊尚荊的臉色就顯得有些古怪,他搖了搖頭,做了一個稍安勿躁的手勢:“說到底,也不過是本縣的地主豪強受些損失罷了,這事兒便是傳了出去,對戩而言,也沒什麽損失的。”
“少爺這邊開了個頭,逼著縣中富戶免債,這可和朝廷下令截然不同,百姓感念的,想必也是少爺,而非當今聖上。”忠叔看著楊尚荊吊兒郎當的模樣,就有點兒著急了,“況且當今朝臣,多為豪強出身,便是貧苦出身的,身居朝堂這麽多年,只怕也都已經變成了豪強。”
恩出於上,這是遊戲規則,壞了這個規矩,說淺了叫“目無尊長”,說深了,直接就一個“圖謀不軌”的大帽子扣下去,直接死全家吧,簡直不要太酸爽。
至於後面那半句,就純粹是“屠龍者最後變成了龍”的故事,一個政權的強大,或者說一個體系的強大,力量只是它強大的表現,也就是“硬實力”,而它強大的根源,則在吸引能力和同化能力上,也就是軟實力,任何一個所謂的“寒門貴子”在進入這個體系內,都會接受整個體系的同化,然後迅速變成這個體系的一員。
畢竟清酒紅人面,黃金動道心,隔著五百多年,都要反覆強調“小心資本主義的糖衣炮彈”,何況是這個年月的地主階級的蜜糖呢?
當然了,在這之前,這位“寒門貴子”也要接受“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的思想教育,要是像楊尚荊這種非法穿越的文科僧,嗯,沒有個底子厚有錢任性的家族,那也得跪著求一口飯吃。
然而楊尚荊他不但吃喝不愁,還特麽有錢任性,那麽就可以利用家族帶來的政治資源和財力資源,好好地搞一輪事情了。
“忠叔無慮也,這打壓本地豪強是真,可是這奏疏,到底也不過是個表達的藝術。”楊尚荊邪邪一笑,一臉的胸有成竹。
忠叔眉頭一挑,問道:“計將安出?”
“這地主豪強免去債務,自然是可以大大地誇上一番的,這倒是小事,關鍵是……戩未曾讓他們將債務盡數免除,而是讓他們依著自家的財力,做一個妥協。”楊尚荊很是細致地解釋,“如此一來,沒有個甚麽成例,是還能找戩的麻煩不成?這朝中做大臣的,要說別的能耐沒有,可這哭窮的本事,誰又比誰差了?”
就不說寫《東陽馬生序》的那個宋濂家裡多富裕,還舔著臉自稱貧困了,單單是原本歷史線上,崇禎年那些事兒,闖王李自成進了北京城,崇禎要籌錢那會兒一個兩個哭窮不拿錢的士大夫們吐出來多少錢?
做婊子要立牌坊,這活計,莫說是大明朝的士大夫了,從漢代往後的世家門閥到尋常地主,玩的都是溜得不行的——畢竟“世代農桑”是政治正確,大抵就和二戰電影裡面必須要在美軍裡加上一個黑人一樣,根本不用管一些事實,比如以這個黑人的受教育水平,在一線戰場上,會不會坑死自己一個連的弟兄。
大明朝立國這麽多年,文官兒裡面唯一一個敢當著皇帝大排筵宴的,也就楊榮這麽一個怪胎,所以忠叔聽了這話,就笑:“少爺此言甚是,到時候文書上不寫利息之類的字樣,朝中官員自然有發揮的余地,少爺非但不會讓人恨上,多半還要攤上一個‘教化有功’的名頭,也算是一箭雙雕了。”
楊尚荊聽了這話,表情是越發地古怪了:“戩之用心,自然不僅於此,忠叔試想一下,戩在奏疏之中可是說了,‘黃岩縣府庫滿溢,可以府庫錢糧補償鄉賢,以資鼓勵’,這裡面的文章……”
忠叔聽了這話,眼睛瞬間就亮了:“大有可為,大有可為啊。”
頓了頓,忠叔一邊隨著楊尚荊往裡面走,一邊說道:“若是貧困的府縣也就罷了,有了如此先例,稍微富庶一些府縣的主官,自然可以給遠在中樞的官吏家庭‘補償’一番了。而如今在這朝中做官的,窮苦之地出來的又有幾個?”
寧夏這種窮地方,大明開國直到永樂十年,也就出了徐琦這麽一個進士,基本朝中的主官,都是相對富庶的地方出來的,這些地方,府縣的府庫還是相當富裕的,到時候有個小災小患之類的,“鄉賢”們來個“義舉”,地方主官給個“補貼”,還不是……還不是美滋滋?
至於法律層面和道德層面,去特麽的法律和道德,現在海禁還沒開呢,你看看沿海這些豪門大戶都幹了些什麽?這年月顧慮著法律和道德的大戶, 一個兩個早晚都得衰敗了。
至於什麽忠君愛國……大明朝開國那會兒的功臣,尤其是文臣,有幾個不是地方豪族出身的?他們有沒有效忠蒙元拒不入仕?好吧,蒙元不是漢族王朝,可是蒙古鐵騎南下,建立元朝的時候,他們為什麽沒拒不入仕?
整個封建王朝實際上就是地主階級們的玩物,套路都固定,王朝更替的亂世兩邊下注,太平盛世了趕緊跑過去投效明君,他們掌握著姿勢,不脫離現階段的生產力和生產關系,不用他們還能拿誰治國?就現在所謂的世家大族,擱在漢朝的時候,有幾個不會被張翼德大罵“三姓家奴”的?!
楊尚荊露出了會心的微笑,輕輕地點了點頭:“知我者,忠叔也。這條陳一上,便是有那忠直之人,想必也是不敢出言反駁的,道義……嘿,道義可是個好東西啊,到時候便是那金英教王振幾句,在聖上面前言語幾聲,最多也就下旨申飭戩‘思慮不周’,斷然不敢懲戒於戩的。”
忠叔愣了一下,然後哈哈大笑,蒼老的聲音異常豪邁:“少爺所言甚是,所言甚是啊,若是聖上真個下旨申飭,只怕那王振一黨,也要離心離德了罷?這權財二字……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