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赤紅的昭陽殿內一片肅靜,只有頻頻翻閱竹簡的聲音清晰可聞。
“大王。”
有內侍入殿通報。
“雲陽大牢送了一卷竹簡過來,大王是否要過目?”
趙政一頓,反問:
“雲陽大牢……?何人所呈?”
“罪臣韓非親筆所書。”
趙政眸光一動,略做遲疑。
“呈上來吧。”
梁兒雙手接過內侍遞來的竹簡,在趙政面前一點一點打開。
隻開了還不到五分之一,便就見《存韓》二字赫然入目。
趙政閉眼。
“不必開了,拿走吧。”
梁兒亦是暗罵這韓非不懂得觀察時勢。
難道他還不知道趙政是因何而將他關押的嗎?
此後接連幾次,韓非還是想要請求面見趙政,簡直幾近偏執。
梁兒蹙眉不解,難道天才的行徑都是這般不正常嗎?
“大王,奴婢想要去牢裡見一見韓非,不知是否可以?”
趙政一滯,垂眸片刻,歎道:
“也好。”
這些日子他也拿那韓非沒折,梁兒若去,或許還能幫他勸上一勸。
這是梁兒第一次步入大秦牢房。
雲陽大牢專門用以關押秦國政治性的要犯。
其內陰冷潮濕,幽暗無光,卻唯有一間牢房之中設有暖爐,並且燈火通明,有如白晝。
除此之外,其內還配置了桌案和座榻可供書寫之用。
李斯果真如趙政所言,沒有委屈了韓非。
梁兒見到他時,他正身著囚服端坐於案前,手握一卷竹簡,望眼欲穿。
李斯命人將牢門打開。
“梁兒姑娘,請。”
梁兒斂頭施禮。
“有勞李大人了。”
李斯點頭回禮,默默退至遠處。
韓非聽見梁兒的聲音,猛然抬頭,可眼中迸發的晶亮卻又瞬間暗淡了下來。
“梁兒……姑娘來了,那……那便是大王不……不會來了……”
梁兒輕輕一歎,上前跪坐在韓非對面。
“是大……大王要姑娘帶……什麽話給……給我嗎?”
見他如此問,梁兒略覺尷尬,斂眸道:
“奴婢此行並非大王授意,是奴婢自請要來見見公子的。”
韓非一怔,將手中竹簡放下。
“你……要……要見我?”
梁兒余光掃過那卷竹簡,其上正是之前他呈給趙政的那篇《存韓》。
“公子為何如此執著於此?”
韓非唇角一動,似笑非笑。
“可……否一問,姑……姑娘本是……是哪國人?”
梁兒淡淡答道:
“奴婢原為流民,居無定所。”
韓非頷首。
“那……那便是了。姑娘無……無家無國,又怎……怎能體會我想要守……家護國的心?”
梁兒在現代時也是有家有國的,到了這個時代,亦是將秦國視作了自己的母國,韓非所說的那份“心”,她本是懂得的。
只是……
“公子在韓國受盡屈辱,雖為王族宗室,卻並未得到應有的尊重。韓國待公子,甚至都不及秦國對公子的半分好。這樣的家國也值得公子以命相互嗎?”
韓非慘然一笑。
“值不值得有……有何相乾?我……我生來便是韓……韓國王族,自然有……義務為……為韓謀利。”
說到此處,
他垂下眼簾,壓低了聲音。 “如……如若不成……至死方休。”
梁兒雙瞳一縮。
至死……方休……?
她愈發不安,難道韓非是要求死?……
他應是已經看出趙政執意滅韓,所以才將他關押至此。
依他方才所言,若不能改變趙政的心意,他將以死殉國。
梁兒見韓非面色黯然,雙目無神,心知他已萌生了自我了斷的念頭。
她自覺勸不了他,便隻得與之告辭,起身離去,直奔昭陽殿去看趙政可有法子將他救下。
可走到一半她卻又緩了步子。
此番若是她與趙政說了,趙政會否救得韓非一命?如此又是否會將歷史篡改?
從另一個角度講,就算韓非此次真的死不了了,以他的執念,誰又能保證在韓國覆滅之後,他不會效仿屈原那般再次了結了自己?
像他這種視家國重擔為己任之人,無論韓國是存是亡,他恐怕都無法拋棄自己韓國公子的身份,安心事秦。
如若如此……還不如放他早早離去,就如史書上所記那般……
還能免去讓他眼見韓國滅國之痛……
梁兒腳步沉重,緩緩走入殿中。
“韓非如何?”
趙政忙於政務,他並未抬眼,梁兒卻也聽得出他語氣之中的關切。
她在趙政身邊屈膝而坐,斂眸答道:
“奴婢去時,他還在看那篇《存韓》。”
聞言,趙政放下手中書簡,重重一歎。
“如此韓非,可讓寡人如何是好?”
梁兒心殤難耐,卻也不得不說出這樣一番話。
“大王……奴婢覺得,韓非執拗得很,或許……他真的與秦國……”
梁兒想說,韓非此人與秦無緣,無論滅韓之前還是滅韓之後,秦國永遠都不可能用得了他。
可話到嘴邊,她還是難免哽咽。
好在,即便她沒有說完,趙政還是懂了。
“當真沒有回旋的余地?”
梁兒默然搖首,關於韓非,她已再難說出任何話了。
見梁兒如此,趙政又是長長一歎,緩聲開口:
“梁兒,你再走一趟,傳令於李斯,除了上奏與面見寡人,韓非若有什麽需要……”
他頓了片刻,複有開口:
“滿足他便是……”
梁兒怔住,想不到趙政竟然料到了韓非想要如何……
他……竟也默許了……
再次去往大牢的路上,梁兒心緒起伏不已。
韓非終是要死了……
如若他不是韓國公子,那他與趙政或許可以將歷史改寫,締造出一個全新的大秦帝國。
可惜,那所謂的千秋萬代,終究只是一個夢……
梁兒將趙政的話帶給李斯時,李斯瘦削的面上瞬間顯出哀色。
他與韓非同為荀子的弟子,雖政見相左,可同窗之誼猶在。
讓他親眼看韓非落得如此下場,他始終是於心不忍的。
李斯慢慢閉了眼。
如今的韓非終日面若死灰,無心求生,此時他能開口索要的,應是只有那一樣了……
幾日後。
牢門的兩邊,兩個四十出頭的男子隔著鐵欄席地而坐。
周遭的空氣仿佛凝滯了般。
韓非半垂著眸,首先打破了沉寂。
“斯……可否送……送我一程?”
李斯緊抿了一下唇, 不答反問:
“你當真要做得如此決絕嗎?”
韓非抬眸,眼中盡是哀傷。
“你……你應是了解……我的,我實……實在不忍見韓國覆……覆滅。只是,讓你親自送……送我,怕會牽……連了你……”
李斯蹙眉歎氣。
“放心,大王明理,不會因此而責難於我。”
韓非松了一口氣。
“那便好……真……真遺憾我未能生……做秦人,無……無法侍得這……這般明君……”
李斯抬眼直視韓非,急道:
“其實只要你放下……”
不及他說完,韓非便一揮衣袖,示意自己心意已決。
“斯……說來慚……慚愧,其實我自……小便十……十分怕疼,可否給我找……找一種不疼的藥?”
……
寢殿中,梁兒正為趙政更衣,門外忽然有人通報:
“大王,雲陽大牢傳來消息,罪臣韓非剛剛已經服毒自盡。”
梁兒手中一滯,仰頭望向趙政時,見他亦是恍惚了片刻。
“快些,寡人要去見他。”
他開口催促,梁兒不敢怠慢,加快速度幫他穿好了衣衫,二人便立即趕去了大牢。
“韓非呢?”
還不及李斯施禮,趙政便急急詢問。
“大王……韓非他……已經……”
趙政順著李斯的目光,匆匆走向韓非的牢房,卻只見那位絕世之才已合眼躺於草席之上,一動不動,恍若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