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晨議時定下了一件大事。
秦國又要出兵攻趙了。
歷經過去幾代秦王的征戰,此時趙政所擁有的秦國,已將廣袤的巴蜀和漢中並入了屬地;還將楚國的前都城郢城變為了本國的南郡;往北吞入了上郡以東的大片地區,還有河東、太原、上黨等軍事要地;向東也已收至滎陽,滅了東西二周,設置了三川郡。
此次攻趙,將是趙政繼位秦王以來的第一場仗。
因此此戰並非以攻城掠地為主要目標,而只是要確立大秦軍民對新王的信心罷了。
所以這一仗秦國無需盡全力,只要簡單的打一兩個小小的勝仗即可。
不過此事看起來簡單,卻也不容小覷。
只因秦國打的上一仗是以慘敗告終的,並且是輸給了信陵君魏無忌的五國合縱。
還因此把趙政的父親莊襄王氣得直接一命嗚呼,讓連續多年沒有吃過敗仗的秦國顏面掃地。
故而眼下這一仗,秦已容不得再出什麽岔子。
一年前的那一戰,是因為大將軍蒙獒的判斷失誤,沒有及時撤軍而敗的。
而今在冀闕大殿上,蒙獒自請領兵,欲以功抵過。
蒙獒乃是效忠了四代秦王的老將,他戰了一輩子,勝了一輩子。若非一年前的那場敗仗,恐怕會成為繼戰神白起之後的又一個神話。
他自請雪恥,趙政和滿朝文武自然都不會反對。
只是呂不韋與蒙獒夙來不合,他雖從大局考量同意讓蒙獒領兵攻趙,卻也不忘借此機會數落蒙獒一番。
就在殿上,呂不韋當著眾人的面,命掌管文書的侍禦史找來了最近在六國都十分盛行的《魏公子兵法》。
這部兵書的出處正是去年由信陵君魏無忌帶領的五國合縱抗秦。
魏無忌因為大敗秦軍而成為六國的大英雄,威震天下。各國的門客舍人都跑去魏國向他進獻兵法。
他便將這些編撰成書,被世人成為《魏公子兵法》。
呂不韋親手將這書塞到蒙獒手上,美其名曰贈書助力。
氣得蒙獒的老臉如紅綠燈一樣,紅了又綠,綠了又青。
最終蒙獒還是忍下一肚子氣,受了趙政的虎符,帶著副將王齕,憤憤然的回去點兵了。
聽事結束,梁兒按照趙政前日的吩咐,去了興樂宮。
興樂宮是秦王宴請賓客、欣賞歌舞的宮殿。
興樂宮中設有太樂,是專門負責為王室賓客演奏樂曲、表演歌舞的機構。
若放在現代,這就是皇家歌舞團。
太樂裡的樂師、伶人、歌姬、舞姬,多是來自列國的“演藝世家”。偶有出自民間者,也定是能力超群、赫赫有名的,如此才能有機會被引進大秦鹹陽宮。
“按理,像你這般什麽也不會的,是連太樂的門也踏不進來的。可如今你既受命於大王,本官也無力阻攔,自會差人盡心教你。至於你能學到什麽程度,就只能靠你自己的悟性了。隻盼你,勿要丟了我們太樂的臉才好。”
司樂師文忌是太樂的掌事官員,同時他也是大秦國頂有名的樂師,尤其擅長吹笙。
像這種大師級別的藝術家,往往都是傲嬌慣了的。
他對梁兒這個走後門進來、又一無是處的小婢子很是鄙視,竟連大王的面子也沒給多少,恨不得在臉上大寫個“嫌棄”二字端給梁兒看。
梁兒卻也不氣。
身在王宮,最重要的就是一個“忍”字。
僅是聽幾句難聽的話,又算不得什麽奇恥大辱。 同時,梁兒也隱瞞了自己會跳踮屐舞的事。
只因那舞於旁人而言乃是極高難之舞,除了趙國技藝最精湛的舞姬,恐怕列國都無人能跳得出幾分。
若非她自小學習芭蕾,也必不可能學得會這舞。
她若讓人知道自己會跳踮屐舞,恐怕會太過引人注目,平白招人嫉恨,若是惹來什麽禍端就得不償失了。
太樂是趙政逼著梁兒來的,可梁兒卻沒想到自己竟會對這裡頗感興趣。
看著太樂的牆壁上五花八門的古代樂器,她覺得自己仿佛進了一個樂器博物館。
她很早以前曾在書中看過,說春秋戰國諸子百家,這段時期被稱為是中國的文藝複興。飛速發展的不止文學、科技、哲學,藝術,還有音樂。
這個時代,僅常用的樂器就已達到了七十多種。
除了後世也常會在書中讀到的編鍾、鳴鼓、琴瑟、竽笙、築、銅笛、排簫、陶塤、磬、缶等等之外,還有完全沒聽過的樂器,如篪,敔,搏拊等。
梁兒睜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興奮的將這些奇特的樂器拿起來一一試過。
“喂,你究竟選好了沒有?”
負責帶著梁兒挑樂器的伶人芷梧打了個哈欠,不耐煩的問向梁兒。
梁兒放下手中長得像個漏鬥的似的名為柷的樂器,認真道:
“我不是已經說過了,大王已經賜了一張琴給我,我無需再挑旁的了。”
芷梧身為太樂中首屈一指的伶人,長相極是嬌美動人,卻是個大大咧咧的性子。
“我說你這人怎就這般死心眼兒?師大人都已經說了,大王給你的那張破琴音都調不準了,根本就用不了。你若就是喜歡琴,在這裡再挑一張新的便是。”
梁兒抿嘴一笑。
“不必了,我就用大王賜的那張便好。”
芷梧被梁兒噎了回來,翻了個白眼道:
“大王隨意打發你的一張破琴,你還當是寶了。那破琴你要用便用吧。縱使操出的音調難聽又關我什麽事?”
梁兒但笑不語,徑自走至窗邊。
剛進來時,她把趙政送她那張舊琴放在那裡。
梁兒素手輕輕撫摸那滿是斷紋的琴面。
她總覺得無論趙政再怎麽變,也不像是會故意拿一張破琴隨意打發她的。
何況堂堂一國之王,又怎會憑白留著一張沒有絲毫價值的破琴?
梁兒猜不出趙政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麽藥,但就憑趙政那不容置疑的態度,這琴她便必須收好,更要用好。
在太樂一連學了兩個月的琴,舞和歌也捎帶學了些。
梁兒很是聽趙政的話,日日都獨自一人在梧木亭練習。
也因此她終於能靜下心來欣賞鳳凰池的美景。
記得趙政曾說,這鳳凰池的蓮花只在楚國才有。是秦惠王因寵愛宣太后,著人專門去楚國移了滿池的過來。
剛來這練琴的時候,當她走近細看,才發現那池中盛放著的竟株株都是莖乾一枝、花開兩朵的並蒂蓮花!
這滿池火紅的並蒂蓮在夏日和煦的微風中輕輕搖曳,仿佛在傳頌著當年秦惠王對宣太后濃濃的愛意。
而秦惠王將此池命名為鳳凰池,池邊的石亭命名為梧木亭,也正應了那句“鳴鳳棲青梧”。
鳳凰蓮池與梧木石亭兩相呼應,就如同秦惠王與宣太后相依相偎,相愛相助,方才造就了如此愈發強大的秦國……
“青荷蓋綠水,芙蓉披紅鮮。下有並根藕,上有並蒂蓮。”
此時梁兒又在目不轉睛的望著眼前蓮池,梨渦淺笑,發絲輕動,不覺間念出這好聽的詩句。
她轉身緩步回到琴前,俯身再次練習了起來,可操出的曲調卻始終都是聲如悶壺。
“哈哈哈哈哈……你看她那破琴,真難聽……”
梁兒身後又傳來了嘲笑她的聲音,她卻絲毫不放在心上。
自從開始習琴,她的性子更加舒緩了許多,過往許多焦躁的情緒也日漸減少。
也難怪古時但凡有身份的人,無論男女,都要從小習琴了。
“你又彈錯了。 ”
梁兒十指一頓,將琴音撫平。
尋聲望去,
只見一個身著純白錦袍的男童正盤坐在鳳凰池邊,滿面笑意的看向這裡。
剛剛她竟沒有注意到他。
這段時間梁兒偶然會在這裡遇見他,偶爾他們也會說上幾句話。
今日再次見到,已經不覺得稀奇了。
“奴婢拜見公子。”
梁兒一拜,起身問道:
“公子何時來的?”
成蛟垂眸想了想,複而嘴角揚起好看的弧度。
“'青荷蓋綠水,芙蓉披紅鮮。下有並根藕,上有並蒂蓮。'大概就是這個時候來的。”
梁兒自覺被人看到了自己閑來無聊,自言自語的傻樣子,頓時覺得有些尷尬,立即轉移話題:
“哦,那個,敢問公子,方才奴婢彈錯的那處,如何才是對的?奴婢疏於練習,竟有些記不得琴譜了。”
成蛟聞言莞爾一笑,
“本公子吹給你聽。”
言畢,他起身面向蓮池,抽出腰間玉簫緩緩置於唇邊。
音起,
簫聲玲琅,清耳悅心,余音嫋嫋,有如夢幻……
想不到他小小年紀,在音律上竟有如此造詣。
梁兒在太樂都未曾見得有誰的技藝可與之相比。
藍天白雲下,綠荷芙蓉前,那白色的小小側影獨自立在那處。
水一樣的少年,風一樣的簫音……
一時間,
驕陽當空,竟搶不過一池並蒂妖嬈;菡萏爭豔,卻掩不住那抹白衫風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