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代無論王室貴族還是文人雅士,皆極重禮儀,其中一項很是有趣。
便是嚴格要求君子要每三日一洗頭,五日一沐浴。
也因此,官府每五天就會放一天假,專門讓大家各自在家洗個澡,被稱為“休沐”。
除此之外還有更變態的一項。不知為何,每天必須要洗五遍手,不能多也不能少。
當然這些莫名其妙的禮儀只是用來製約有身份之人的,窮人不在受管制的范疇。不是他們不想,只是因為他們洗不起。
梁兒在趙國跟隨趙政的時候是窮過的,深知水對窮人是多麽奢侈的東西。
不止如此,貴人沐浴洗臉也都不是隻用清水的。
這個時期有種對窮人而言可望而不可即的洗浴用品,叫做“潘汁”。
梁兒第一次見這東西還是剛入燕丹府的時候。
當時她聽褒大娘說這潘汁可以讓皮膚變得細白嫩滑有光澤,還以為是多麽高深的配料製作而成。後來得知這只不過就是尋常的淘米水,真是險些笑破她的肚皮。
不過仔細想想,戰國時期只有楚國產米,其余各國都隻產面。物以稀為貴,米的價格可謂天價,對於平民來說確實是萬分奢侈的,更別說淘米水了。
想來任誰家也不可能天天都有淘米水來洗臉洗澡。就算是到了兩千年後的現代,也很難有誰家能輕易弄出一浴缸的淘米水來洗個澡的。
望夷宮中,
趙政剛信誓旦旦的跟呂不韋說完他晚上要去找趙夫人,就吩咐說要準備沐浴。
梁兒暗自浮想聯翩。
想那趙政只有十三歲,難不成就早熟到已經圓房了?
實則宮廷的規矩何其嚴格,君王圓房之事乃是大事,豈是說圓就圓的?
關於這一點,七國王室都差不多,全都是十三歲大婚,十五歲統一行圓房禮。在十五歲之前,夫妻相處都是處在扮家家酒的階段。
趙政說要沐浴,不過只是時間趕巧罷了。
趙政寢殿的東邊便是浴殿。
梁兒隨趙政一入殿門,便見數十姿容清麗的宮婢齊齊跪在兩側。每人手裡均托著沐浴所需的物件,種類之繁多,看得她眼花繚亂。
這陣仗著實嚇了梁兒一跳,洗個澡而已,竟要這麽多東西嗎?……
一百多平米大的浴殿內共有三池水。
中間最大的陶瓷浴池中裝滿了熱騰騰的清水;兩邊的小池中,一池是牛奶,一池是潘汁。
三個池子裡都飄滿了各色的花瓣,散發出迷人的清香。
梁兒為眼前奢華的景象驚歎的同時不禁暗自撇嘴翻了個白眼。
這趙政分明就是個糙小子,洗澡竟然還要鮮花浴奶浴潘汁浴三池連洗,實在是浪費人力物力鮮花力。
趙政站定後,雙臂呈張開狀,示意讓人為他褪去衣衫。
梁兒自覺的走上前去。
趙政見是梁兒,立即蹙眉。
“怎麽是你?”
梁兒一滯。
“奴婢是大王的貼身侍婢,此事不應是由奴婢來做嗎?”
“你出去。”
趙政語氣不帶一絲情緒。
梁兒雖摸不著頭腦,卻也隻得退下。
轉身正欲出去時,趙政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往後寡人沐浴,你不要進來,在外面候著。”
梁兒呆愣了一下,應諾出了浴殿。
幾個侍婢剛要進前侍奉,便聽趙政說了一句“跪下”。
所有人便又立即跪地,
沒人知道大王此刻的心思,亦無人敢抬頭去看。 趙政獨自立在池邊一動不動,池水熱氣升騰,熏得他漲紅了面頰。
剛剛梁兒來褪他的衣,他便想到梁兒將他褪到一絲不掛的樣子,那番情景,何其尷尬……
尋常侍婢服侍他沐浴,他從未有過如此顧慮。然而梁兒於他而言,又怎會是尋常侍婢。
今後……還是不讓她進來的好。
趙政這樣想著,卻不覺間,連耳朵也一同紅了起來……
守在殿門口的梁兒一頭霧水,不知道這趙政是抽的什麽風,要將自己趕出來。但她卻也慶幸可以得個難得的清靜。
聽說趙政每次沐浴都要一兩個時辰才能出來。
洗澡要洗三四個小時,皮都泡掉一層了吧。
梁兒想到他小時候在湖裡洗澡,下水不過一刻鍾便跳出來了,不免暗笑反差之大。
這小子如今做了大王,果然也懂得矯情了呢。
忽聞回廊遠處有腳步聲傳來。
梁兒尋聲望去,但見一個孩童向這邊走來。
十歲左右的光景,玉冠束發,腰間系有一簫,似是紅玉所製。
他雖為男孩,卻皮膚白皙,模樣清秀,身著一襲素白長袍,其上並無紋飾,卻看得出絕非尋常衣料。
整個人看上去淨若晨露,出塵脫俗。
僅是一眼,便讓人心生好感。
男孩剛一走近,梁兒便立即跪拜相迎。
“奴婢叩見公子。”
男孩四下張望,隨口問道:
“王兄已經進去了?”
“回公子,剛剛進去的。”
“哦……你起來吧,你是新來的?”
男孩回過神來,打量起梁兒來。
“奴婢名叫梁兒,四日前剛入的宮。”
男孩聞言突然來了興致。
“哦?原來就是你?”
梁兒不解的看向男孩。
“本公子剛一回宮,便聽聞王兄讓相邦大人從趙國帶回一個婢子,可是你否?”
“正是奴婢。”
“哈哈!那就是了,王兄一向不問宮內瑣事,此次竟讓相邦大人親自去尋你這小小婢子,真是有趣得緊。”
男孩越說越興奮,梁兒卻是聽膩了這話。
自她入了鹹陽宮,便幾乎日日有人提起趙政讓呂不韋尋她回來這件事。提得多了,就讓她心中生出一絲不安來。
在深宮之中,一個身份卑微的侍婢,太過招搖可不是一件好事。
“許是大王在趙國時,習慣被奴婢侍奉了。”
這個話題梁兒雖不喜歡,可依舊得好好答公子的話。
“嗯,能讓王兄如此上心,你自是有你的好……”
突然男孩話鋒一轉。
“你曾見過我?”
“奴婢這是第一次見公子。”
男孩新生好奇。
“既沒見過我,你是如何知道我的身份是公子的?”
梁兒淺淺一笑。
“奴婢聽聞大王僅有一弟,是為公子成蛟,年十一,居於宮中。見公子年紀與傳聞相仿,雖衣著素雅,卻氣宇不凡。況且望夷宮亦不是等閑可入,公子得以在此自由出入,定是身份高貴之人。”
成蛟聽了梁兒的解釋,繃著稚嫩的小臉一本正經的點了點頭。
“嗯,倒是不笨。”
梁兒暗自撇了撇嘴。
不笨?這是在誇她?
“謝公子。”
成蛟輕輕一拂袖,兩邊嘴角微微揚起。
“好了,於本公子不必如此多的禮數。你讓我看著喜歡,若非你是王兄重視之人,本公子定會跟王兄討了你回去做夫人。”
“公子說笑了。”
成蛟笑容更甚。
“呵呵呵,你繼續在這侯著吧。本公子先走了,等下王兄出來,告訴他我在昭陽殿等他。”
他的笑顏有種說不出的純淨之感。年紀雖小,卻是一臉灑脫。
梁兒躬身施禮。
“恭送公子。”
成蛟行至回廊轉角處,又突然頓住了腳步,回頭喊了聲:
“梁兒!”
梁兒向他看去,他竟對著梁兒擠了擠眼,道:
“本公子從不說笑。”
梁兒怔在原地,“從不說笑”是指……要娶她的事?
開什麽玩笑,這小子才十一歲啊!
怎麽趙政這樣,連成蛟也這樣,開口閉口都是娶老婆,這秦王室究竟是怎麽教育小孩的?
待趙政結束沐浴入了昭陽殿,成蛟已在坐榻上不知夢了幾次周公。
“王兄……”
成蛟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伸了個懶腰,儼然還沒有睡醒。
“咳!”
趙政有意用力咳了一聲。
成蛟突然清醒過來,慌亂的自坐榻上爬起,大致整理了一下衣衫,恭敬施禮。
“王兄恕罪,臣弟方才失禮了。”
趙政輕歎一口氣道:
“罷了,想來你也是玩累了。剛回來?”
“是,今日午時回來的。簡單梳洗過後便來跟王兄請安了。”
趙政點了點頭。
“你走了有五日吧?都見著什麽了?可有好玩的?”
聞言成蛟雙眼突然亮了起來。
“有啊!這些天剛好趕上民間的上巳節,鹹陽郊外熱鬧的很呐!”
“上巳節?”
“嗯!這上巳節正值暮春初夏,暖風徐徐,百花盛開,人們無論男女老少皆下河沐浴,眾人在河邊歌舞宴飲,祈求全年安康,除災去病。臣弟也隱匿身份,與他們一同玩樂,甚是開懷。聽聞趙人也過上巳節,王兄在趙國時,可也過過此節?”
梁兒心道這成蛟還真是個口無遮攔的小孩,趙政在趙國過的哪是尋常日子,旁人怎可隨意提及?
果然趙政面色沉了下來。
“你早些回去歇息吧。畢竟是一國公子,以後無事少往外跑,太傅授的課業你還沒完成吧?”
成蛟面露愧色, 懦懦道:
“王兄說的是,臣弟這便回去了。”
梁兒看向趙政,他目送成蛟出了昭陽殿。
從他的神色看,他對這個弟弟似乎只是面上過得去,但實際是不大喜歡的。
以他二人的身份和經歷,關系不親近倒也正常。
可是有一點梁兒想不通。
站在成蛟的角度,趙政是與他不親厚的異母兄弟,兩人分在對立的陣營,還曾爭奪過三年的太子之位。
這樣的兄長坐上了王位,難道他不該有所忌憚嗎?又怎會獨自一人在趙政的昭陽殿中如此熟睡?
他這份安心又是出自何處?
若說他是年幼、不懂世事才會如此,卻也說不過去。
聽聞他本是名為成喬的,後來是因為趙政繼位秦王,他才自己將名字改為成蛟。
成喬,義通“成橋”,可見莊襄王對這個兒子的喜愛和期待有多麽的深。
可是成蛟,上古有雲,蛟乃龍之屬族,形似龍,而非龍。
他改此名,是要讓趙政放心,他已無心王位。
他既有這般心思,又怎會心寬到在昭陽殿睡得那般沉?
想到這,梁兒又是一震。不止如此,還有成蛟剛剛提到趙國的那句看似無心的失言……難道那也是有意說的?
他睡的安心,是因為他信任趙政這個兄長嗎?
那麽那句“失言”,難道是故意要讓趙政現出不快的神色,做出兄弟貌合神離的假象?
梁兒深吸一口氣,是否是她多慮了?一個年僅十一歲的孩子,會有如此心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