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上的士兵跳下沙坑把難民們一一挖出,幾十人挖一百人,倒是真的挖了好一會。
廉頗就一直安坐於馬上耐心等著,他是真的不放心這些流民。
這年頭,天下無一太平,哪個國家都是連年戰亂,失去家園流離失所的流民越來越多。大多不是餓死就是凍死,不然就是染病而死。
他們既然來到趙國,趙國就應該給他們一個活下去的機會。
梁心頤終於被士兵從沙裡挖了出來,又被拖拽到沙丘之上。
她本就沒了力氣,經活埋這事兒一折騰,更是心力交瘁,雙腳一軟,便跪坐在廉頗馬下。
她仰頭偷偷細看廉頗,史書上的名人如此栩栩如生的在她眼前,不管這是不是個夢,都足夠讓她興奮不已。
廉頗打了一輩子仗,一次也沒敗過,全身都是敏銳的細胞。有人盯著他看,他自然能有所察覺。
從始至終他都未看向梁心頤,隻目視前方淡淡道:
“小姑娘為何盯著老夫看?”
梁心頤被嚇了一跳,她隻是想看看書裡才能讀到的人,卻沒想到廉頗竟然跟自己說話了。
廉頗語氣雖然還算溫和,但他一直不看梁心頤,隻是昂頭看著前方。
那一身凜然之氣把梁心頤震懾得思緒全堵,一時不知該怎麽回答,隻張大著嘴巴,繼續盯著廉頗看。
廉頗等回答等得有些不耐煩,終於低頭看向梁心頤。眼前這小女孩似乎被他嚇到了,隻著圓眼睛張著嘴巴看著他,說不出話來。
廉頗眉頭微蹙,他素來耿直粗蠻,最怕應對女人和孩子,眼前的小姑娘讓他又一次犯起愁來。
見大部分流民都已被拉出沙坑,這個一輩子都不曾柔聲細語的老將軍遲疑半晌後,還是打算眼不見心不煩,交待了隨他一同來的那人後,自己便馬鞭一揚,半盞茶的功夫就消失在梁心頤眼前了。
“送廉將軍!”
眾將士急急喊道。
梁心頤回想廉頗那局促的神情,怎麽都覺得不像是傳說中的歷史名將常勝將軍該有的表情。
不是應該霸氣的對她這個小貧民說一句“放心,有本將軍在,沒人敢動你們”嗎?怎麽與她對視一眼之後,反而跑了。
“都拉上來了嗎?”馬上那人問。
“回趙都尉,都拉上來了。”
此時獲救的流民已經齊齊跪拜於地上。
“按照廉將軍的安排,就從這些人中挑一些年輕的女子去朱家巷做婢子,力壯的男子去做小廝,年幼的和年老體弱的暫且先送去隱官做一些簡單的雜役吧。”
“諾!”
眾士兵俯首。
“如此,本都尉便先行一步了,你們把這些流民安頓好之後速速回營。”
說罷已調轉馬頭疾馳而去。
“送趙都尉!”
於是梁心頤又跟著隊伍往回走去。
經過方才那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活埋事件,此時天已經沒那麽燥熱了,她盤算著許是已經過了下午三點了吧。
在這個沒有時鍾的地方,連時間都要靠猜的。
在這個封建社會都還沒完全開始的時代,沒有自來水,沒有電器,甚至連紙都沒有,身上沒有半毛錢,沒親人沒朋友,還要去做婢子伺候別人,未來的日子又應該怎麽過呢?
回城的這段路大家明顯比之前迎接活埋時要走得快多了,每個人似乎都看到了一絲希望,至少眼下終於可以活下來了。
梁心頤也受了他們的影響,
腿腳也感覺輕盈了不少。 走了大概一個小時,也就是半個時辰,終於走離了那枯樹枯草的地方。
周遭的景致開始逐漸展現出盎然生機。
綠樹枝葉繁茂,小草隨風輕擺,鳥兒鳴叫聲亦是不絕於耳。
不久,便看到了灰色石牆的城門。
用現代的眼光看,這城門雖不算奢華氣派,但也算莊嚴肅穆了。
城門上寫著三個古代大字。
這個時期各國用的文字幾乎都是大篆體,且每個國家的大篆又都不盡相同。
梁心頤自然是看不懂這三個字的。
不過想也知道,這字定是此城的名。而最怕細作混入的,八成就是趙國國都邯鄲城。
城門口排著長如蛇陣的百姓隊伍,有士兵在一個個的仔細盤查。
梁心頤一行人因得了廉頗的令,自然是省去了一切麻煩,直接放行了。
進了城門,左邊又有一條長龍隊伍,直插進一棟看似官府機構的樓裡。
門口也有兵士把守。
即將排到門口的人多會下意識的抱緊包袱,出了門口的人也是極小心的護著胸口和腰間。
梁心頤暗自猜想這裡也許就是兌換錢幣的地方。
戰國時期七個大國雖然語言相通,但使用的文字、歷法、度量衡和貨幣卻都是不同的。
從一國到另一國,便需要兌換錢幣。
趙國邯鄲,著名的歷史古都,在戰國時代是數一數二的繁華大都市。
眼前是一條筆直寬敞的大道,道兩邊皆是各類攤販,叫賣著不同的物品。
攤販後身是規整有序的一排排樓房,皆是整齊的灰磚灰瓦。
矮的隻有一層,多是些雜貨商戶;高的竟有三層,多是酒肆驛站和大型商戶,時而還有細軟綿綿的琴音唱曲從樓中飄出,似有幾分安逸,似有幾分慵懶,聽得人心裡酥酥麻麻的,身心的疲憊竟也少了幾分。
梁心頤實在沒想到,在這個多國混戰的時代,人們的心裡素質竟是這般好。
連年戰亂,本應民不聊生的,可映入她眼簾的卻是一幅人們安居樂業的景象。
她不禁感歎,似乎古人比兩千年後的現代人更善於調整心態和享受生活。
這裡的女子發式簡單,多是以麻布條將長發的發尾束於身後。
男子頭上則多以絳紅色粗麻布包髻。之前見官兵也是一襲絳紅粗布衣,可見趙國人是鍾愛這個顏色的。
且他們中大多也都是如那些士兵般短衣窄袖,看來趙國的胡服騎射不僅在軍中實行,連民間也跟著起了變化。
這個時代織布製衣的技術還落後得很,男女大多著粗麻布衣衫,款式顏色也極其單一,幾乎無花紋樣式。
偶有身著錦衣羅裙之人穿梭於人群中,氣質皆優於身旁路人,想來必是富貴之人。
從士兵口中得知,他們走的這條街名為串城街,看來應是邯鄲的中心大道。
在串城街上走了大約兩刻鍾,一行人在一個極小的岔路口停下。
有幾個士兵叫出了年幼的和年老體弱的人,說是要走小路去隱官了。
剩下的人則繼續朝朱家巷走,據說朱家巷在城東,而方才他們走過的城門卻是西門。
“請問……”
梁心頤禁不住小聲問身旁的大嬸:
“隱官是什麽地方啊?”
那位流民大嬸雙眼無神的斜了她一眼,便又看向前方,晃悠悠的繼續走著,好似從沒有人問過她什麽一樣。
梁心頤正尷尬著,突然一個士兵卻回答了她的疑問。
“小姑娘,怕是你年紀小,所以還不知道。這隱官呐,就是犯了罪受過刑落下殘疾之人待的地方。官府安排他們做做簡單的工活,順便也給他們一個療傷養病之處。雖也困難,但總比在大牢裡條件好些……啊呵呵,還有蠶室也是設在隱官的。”
“蠶室?”
“嘿嘿……”
那士兵笑的邪氣。
“就是給要進宮當內侍的男人動刀的地方啊!這動刀之後數日不能見風,便在一處密閉的小屋養著,因四處密不透風,故稱蠶室。”
動刀……他說的是太監……梁心頤不自覺的打了個寒戰。
“喂!瞧你,說這個幹什麽,人家小姑娘臉都嚇白了。”另一個士兵笑道。
頓時一群士兵哄笑作一團。
梁心頤方才那一問,仿佛打開了大家的話匣子,眾人你一言我一語,不一會便熱鬧起來,好似之前的活埋一事壓根兒就沒發生過。
又有人問起即將要去的朱家巷是個什麽地方,聽了士兵解釋才知道,那裡其實是趙國安置各國質子的地方。
與其說是安置,倒不如說監視更為確切些。
春秋戰國時期戰亂頻繁,兩國經常會因利益而締結臨時盟約,這就需要雙方交換人質以保證盟約的穩固可靠。
若是其中一國違反盟約,另一國便會以人質的性命相要挾。
這便是質子,他們的身份一般都是國君的子嗣。
士兵們聊著家常裡短,聊著時事政治,聊著未來前程……
梁心頤細細聽著,時不時問上一句,再結合自己所知道的歷史,讓她對現在的趙國也略有了些了解。
近年來趙國經歷的最恥辱和最凶險的一仗便是幾年前跟秦國的長平之戰和邯鄲之戰。
長平之戰,梁心頤是知道的。
那可是歷史上最早、規模最大的包圍殲滅戰,位列古代三大戰役之首啊。
那一戰秦軍的大將是被後世稱為戰國四名將之首的白起,而趙王中了秦國的離間計,棄用廉頗,改用趙括。
結果秦軍大勝,四十萬趙軍全部被秦軍坑殺。
四十萬呐,這等於趙國幾乎每家每戶都有人被活埋在長平。
趙國和秦國,已成不共戴天之勢。
然而第二年,秦軍又直攻趙都邯鄲。
趙國主力已在長平之戰中被滅了個乾淨。這次連都城都要被攻下了,卻隻能拿得出區區十萬兵,危在旦夕。
就連平民百姓老弱婦孺都拿起鋤頭鍋鏟來保衛家園。
不過幸運的是此次秦將白起並未出戰,老將廉頗也終於重披戰甲指揮全局,讓秦軍僵持數月始終無法破城。
也幸而趙國還有戰國四君子之一的平原君趙勝,此人有過人的智慧和人脈,在他的努力下趙國得到了韓國和楚魏聯軍的支援。
這場邯鄲之戰以趙國的完勝告終,秦國不僅沒一舉滅掉趙國,還損失了將近三十萬兵力,被迫歸還了河東郡於魏、太原郡於趙、上黨郡於韓,這等於秦國在長平之戰全都白打了。
也正因為這揚眉吐氣的一仗,讓秦國三年都再不敢輕易來犯。
盡管如此,幾乎元氣耗盡的趙國也僅僅是得到了些許喘息的機會,再無可單獨與秦抗衡的可能。
再看這所謂戰國,便是七個大國的相互攻伐,其間還有些許芝麻綠豆大的小國跟著渾水摸魚。
七大國中有哪兩個國家沒有互相攻打過?誰打誰似乎都已經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今天大打出手,明天說不準就稱兄道弟聯手打別人去了。
可若說到真正深入骨髓的恨,恐怕趙國恨的就隻有險些屠他全國的秦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