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臣王綰有事要奏!”
“何事如此急?”
趙政剛剛泡完溫泉,衣服都還未換,頭髮也未全乾,王綰就急急讓內侍通報入內,這等於打擾了秦王的私生活,是於規矩不合的。
像王綰這等世家出身的官員,若非情勢緊急,也斷不會犯得這等錯誤。
“前日臣應長信侯嫪毐之邀去與他喝酒,他多飲了幾杯,竟說……”
王綰神情憤憤,竟是有些說不下去了。
“他說什麽?”
趙政眸光幽冷,定定望著王綰。
“他說……他乃秦王之假父,誰敢與他抗衡……”
王綰話音還未落,就聞“嘩”的幾聲脆響,趙政拂袖將案上大半的器件都劃落在地,摔了個粉碎。
梁兒嚇了一跳,抬頭看向趙政。
他怒極,胸膛起伏不已。
假父……
嫪毐竟在外人面前自稱是趙政的繼父,趙政豈會不氣?
但很快,趙政又努力斂了怒氣,他聲音壓得極低:
“寡人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隻這淡淡一句,王綰便躬身退去。
這君臣二人對話極簡,但梁兒心下卻已然懂了些。
第一,對於王綰來報之事。
嫪毐為何會稱自己為趙政的繼父?
原因只有一個。
他是健全男人,且與趙姬有染。
而趙政只是生氣,卻並未有疑問,說明此事他已經知道了,或許……連趙姬已經為嫪毐生了兩個孩子的事,他也知道了。
第二,嫪毐雖為長信侯,卻仍是內侍官員,本應跟隨趙姬居住於毐國,又怎會無召突然出現於鹹陽?
王綰身居郎中令這等舉足輕重的職位,與一個偷入鹹陽的內侍相邀又是為何?
這種種跡象皆是反常,趙政心思縝密,怎會對這些全然不聞不問?
除非,這各中原因,他早已知曉。
第三,王綰對嫪毐自稱秦王假父也只有憤然之情,卻無不解之色。
並且此種情況,趙政僅淡然一句讓他回去,他便痛快的離開了,面上竟無半點疑意。
說明嫪毐與趙姬那檔子事,王綰也是知道的。
更重要的是……王綰清楚趙政對嫪毐的惡行了解到何種程度,也清楚趙政為何不問嫪毐邀他飲酒的理由。
若非近臣,依趙政的作風,他又怎麽可能讓王綰這般清楚的知曉自己的心思?
“大王收了王綰?”
蘭香逸逸,月影朦朦。
蘭苑的軟榻之上,梁兒忍不住問出了口。
趙政的指尖習慣性的纏繞著梁兒的發尾,他面容柔和,卻無甚表情。
“真是何事都瞞不過你。”
梁兒眼眸微垂。
回想過去幾年的種種,趙政若真心想要隱瞞,便是半分馬腳都不會露的,又怎可能讓她輕易看出?
“明日……寡人就要動身去往雍城準備冠禮,到時,你一步也不可離開寡人身邊,你可能做到?”
見趙政神色逐漸轉為凝重,梁兒便知,他應是已經有所安排了。
梁兒望著趙政如潭的黑眸,正色點頭。
歷史記載,秦王政冠禮之時,長信侯嫪毐便會起兵叛亂,而秦王政早有準備……
梁兒垂眼看向趙政腰間的半塊虎符。
大秦虎符一分為二,右邊一塊在秦王手中,左邊一塊則在掌管軍事的大臣手中。
兩塊虎符合二為一,方才可以調動軍隊。
如今的秦國,秦王政與軍政兩權加身的相邦呂不韋各持半塊虎符,故而二者得以相互製約,密不可分。
那半塊虎符,趙政已經隨身攜帶了三個月之久。
無論是聽事、睡覺,還是沐浴,他都將其貼身而置,極其謹慎。
他是擔心有人盜符,以此謀逆。
這般看來,至少在三個月之前,趙政就已經知曉嫪毐的圖謀了,也就是說,他那時也已經知道了趙姬與嫪毐的苟且之事。
可是,趙政卻並未如梁兒早前所擔心的,因此而懲罰疏遠她,反而還擔心她的安危,囑咐她冠禮之時不許離開他的身邊……
心裡似有暖流流過。
趙政是這樣的人,
他不說太多,卻已勝過千言萬語。
他看似未做什麽,卻早已將一切都安排妥當。
趙政轉身平躺,若有似無的輕呼了一口氣,直視著房梁,眸光幽幽,似是心中積壓著無限的心事與壓力。
梁兒定定望著他如琢如磨的側顏,忽然覺得自己在他面前是如此的渺小。
大敵當前,她竟幫不上他分毫。
她伸出手臂,輕輕抱住趙政的腰身。
這好像是梁兒目前唯一能做的,讓他知道他不是一個人,默默告訴他,她在他的身邊,永遠都在……
梁兒主動抱了趙政,趙政一滯,複而側頭看向這個此時乖順無比的小小女子。
他滿目柔光,唇角輕揚,展臂將梁兒收入懷中。
耗神了幾個月,今夜,似乎終於可以睡得一個好覺了……
第二日一早,秦王的車隊便離了鹹陽,去往雍城。
路上傳來消息,受天下萬人敬仰的學者荀子在楚國蘭陵壽終正寢。
作為荀子的學生,李斯失聲痛哭,竟傷心到幾度昏厥,大病了一場,隻得缺席秦王冠禮,告假留於家中養病。
說到此處,此番雍城冠禮,告假的人還真是不少。
嫪毐近日也稱病家中。
然而他那點心思,不止來自兩千年後的梁兒清楚,就連趙政也早已了然於心。
除了以上兩位,還有一人告假,便是昌平君熊啟。
關於他稱病,眾人都私下議論紛紛。
說楚系與秦王不合,竟連秦王冠禮這等大事也告病不出,著實是連半點顏面都不肯給。
可梁兒卻是淡然一笑。
若說華陽太后如此作為她是相信的,可那權謀深沉的昌平君卻斷不會這般狹隘。
史書上曾給了他兩處筆墨。
而眼前,就已到了那第一處……
雍城曾是商鞅變法之前秦國的國都。
毫不誇張的說,其內大大小小的宮殿多如星鬥,相比鹹陽的宮殿隻多不少。
雍城最著名的有三大宮殿。
秦川宮是大秦最古老的宮殿,為周王朝最初封秦時所建。
大鄭宮是秦德公的住所,距今也已有六百年的歷史。
而蘄年宮,是專用於祭祀的宮殿,秦王的冠禮就設在此處。
除此之外,還有當年秦武公常住的平陽宮、秦文公居住的西垂宮、秦宣公最愛的陽宮、秦成公青睞的雍宮、秦文公始建的長安宮、秦獻公所建的櫟陽宮和頻陽宮、還有以水質甘甜的橐泉而著名的橐泉宮等等。
雍城的宮殿光是秦王寢宮就設有三處。
分別是高寢殿、太寢殿和受寢殿。
趙政此行是為冠禮,所以選擇了距離蘄年宮最近的太寢殿下榻。
“奉常宋然拜見大王!”
眼下跪於趙政腳邊的老臣已年過半百,一把銀須長至胸口,可看上去卻依舊精氣十足。
秦的官製分為三公九卿。
三公為左右丞相加上一個禦史大夫,其下九卿分為奉常、郎中令、衛尉、太仆、廷尉、典客、宗正、治粟內史、少府。
其中奉常為九卿之首,專掌宗廟禮儀,地位極高。
“起來吧。說與寡人聽聽,這幾日,寡人都需要做何事?”
宋然利落起身,徐徐道來。
“回大王,我大秦歷代秦王冠禮都需首先祭祀先祖。而依《周禮》所記,祀神祭祖之前要齋戒沐浴,以示對神明和先祖的尊重與虔誠,此為定法。”
趙政輕點了一下頭,表示同意。
宋然又繼續道:
“大王此番需要進行兩次齋戒沐浴。第一次在祭前三日,名為戒;第二次在祭前一日,名為宿。兩次均由老臣主持。其間大王需得禁食葷腥,沐浴潔身……”
趙政半垂著眼。
“祭祀前三日?豈不就是明日?”
“回大王,正是明日。”
“恩,知道了,你去準備吧。”
宋然還未完全退出大殿,就見一個內侍跑得滿頭大汗,一臉喜色,進入殿內,跪於趙政跟前。
“恭喜大王!太醫方才來報,呂美人有喜了!”
聞言趙政倏的起身。
“當真?”
“回大王,呂美人近日身體一直不適,原本以為是此來雍城路途勞累,就召了太醫前去調理。太醫一瞧,便說是呂美人有喜已有一月有余……”
“仲父!你可聽見?青兒有喜了!”
還未及內侍說完,趙政便轉頭望向呂不韋,驚喜之色盡顯。
呂不韋聽聞女兒有孕,心裡也自是開心,只是此刻在他面上,出了喜色,仿佛隱隱還有一絲擔憂。
“走!快帶寡人去瞧瞧青兒!”
趙政讓內侍帶路,迫不及待的衝出殿外。
呂不韋也急忙起身,緊隨其後。
這位呂美人是薑姓呂氏,名為薑青兒,雖非出身世家,但卻因呂不韋家纏萬貫,從小便受到了極好的教育。
又因生於商賈之家,自小就為人所不齒,故而她的性子被磨練的極好,無論如今地位多高,她也不曾有半點驕傲。
“青兒!你懷了寡人的子嗣,寡人該如何賞你?”
薑青兒淡淡一笑。
“為大王傳宗接代是青兒的本分,大王無需賞賜。”
趙政卻狠狠搖了搖頭,雙手撫上薑青兒的肩頭。
“那怎麽成?你可是寡人的好青兒,又是仲父大人之女,怎可委屈了你?寡人許你……待你誕下子嗣,便立你為後,如何?”
此言一出,薑青兒與呂不韋皆是大驚,就連梁兒也驚得一滯。
他這是打算如何?
秦始皇從未立後,呂不韋也即將被奪權,趙政此時如此相許,那薑青兒……
梁兒眉心一跳,默默抬眼看向臥於床榻之上那個纖細懂事的女子,那一瞬,她竟想起了羋琪……
這后宮的女人與政治層層相連、千絲萬縷,到最後果真都是要慘淡收場嗎?
呂不韋斂了滿面驚愕,淡然一笑道:
“大王,青兒雖為老臣之女,但身份較其余幾位還是低了些,若為王后仍是不足以服眾。”
“仲父大人此言差矣!仲父乃我大秦三代元老,又為相邦輔佐兩任秦王,寡人立青兒為後,想必大秦上下無人會有異議。”
呂不韋一頓,似是暫時也想不出其他托詞,便隻好換個角度拖延一下:
“即便如此,青兒腹中也未必就是個公子,大王不必如此著急,還是等青兒有幸能誕下一位公子,再議此事吧。”
趙政垂眼,複而歎了一口氣。
“好吧……若青兒誕下的是個公子,仲父可不許再推脫。”
呂不韋舒了一口氣:
“大王厚愛,老臣記下了。”
對於呂不韋的反應,梁兒心下覺得奇怪,以他一向的跋扈,這等好事他又怎會推辭?
趙政與呂不韋客套了幾句,又陪了一會薑青兒,便起駕往回走。
一路上,梁兒垂眸凝神,想要理清思路。
嫪毐之事,連趙政都已經知道了,想必呂不韋也不會全無耳聞。
從呂不韋的角度想……
嫪毐曾是他的門客,又是他以假內侍的身份安排入宮的,如今嫪毐把趙姬趙太后弄出了兩個孩子,假內侍的身份已然曝光。
日後此事若傳於天下,秦必遭六國恥笑。
此等罪責呂不韋難辭其咎,隻這一條,就夠趙政削了他的相邦之權。
而嫪毐又欲造反,於呂不韋而言就是罪上加罪。
呂不韋此番,倘若幫著趙政滅了嫪毐,此事一畢,趙政必然清算他之前的錯處。
他犯的都是讓天下所不齒的大錯,縱使他權力再大,也難以圓得了這個場。
倘若他不幫趙政,趙政若輸,嫪毐掌權,必會首先清了趙政之臣,他難保周全;趙政若贏,他身為相邦,又會多一條在關鍵時刻只看熱鬧不伸手的大罪。
真可謂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
他若是想直接也趁亂反了,卻也不太現實。
不說旁的,就是趙政日日不離身的那半塊虎符,就已經讓他沒戲了;再加上楚系在這如此混亂的時候竟會全無動靜,也會令他倍感不安。
趙政此刻提出立薑青兒為後,一來是要穩住呂不韋;二來也算是拿薑青兒暗示於他,若他在此時選錯了路,倒霉的可不止是他自己。
思及此處,梁兒緩緩抬眼,眸中隱有幽光流轉。
無論怎樣想,呂不韋都已沒了出路。
他不敢接受趙政的恩賜,只因他知道,自己已是前路茫茫。
梁兒唇角微動,似笑非笑。
趙政放任嫪毐胡鬧了幾個月,請君入甕這步棋,真是走得絕妙。